这是小镇上的一所普通的商品套间房。说它普通,实在是因为像这样的房子小镇上多之又多,一色的三室一厅,外观和内部结构都是千篇一律,毫无特色可言。这也是一个融融的三口之家——一对小夫妻加上一个刚上幼儿园大班的小男孩。男孩的房间墙壁上服服帖帖平展着的海水一样蓝色墙纸间点缀着几片爱心的“红叶”——那是孩子在幼儿园获得的奖赏。那艳丽的红像足了海面上一簇一簇的小星火。不,小男孩说那不是小星火,那是小浪花,那是小船帆。床头小闹钟的指针正指向八点整,小男孩安静地躺在他安稳的“小船”上,徜徉在水波平静的海的梦乡。
另一个房间的大床上端坐着男孩的妈妈,一个理着利落的碎碎短发的女子,她那不算白皙的圆脸上泛着兴奋的光彩,被灯光进一步晕染,放大。她在算账。
床铺上散乱的花花绿绿的纸币已经被她规整为一叠一叠。她俨然是一位指挥有方的将军,一忽儿便把她七零八散的虾兵蟹将整编完毕。
“诶诶诶,还没洗完啊?”她冲着卫生间玻璃门上映出的人影子喊了一声。
“洗个澡都催催催,还让不让人活了。”一个闷闷的男声传过来。
“噗嗤!”女人嘴一抿,头一勾,眼风斜睨着那个身影笑出了声。“做早点也确是个累人活,何况自己连年关的几天也不放过。也怪不得男人抱怨。”女人想,“可是她又是为了谁呢?如今儿子还小,趁年轻不多给儿子积攒一点,将来他的房子,车子找谁要去?”
白天里男人收拾桌子时就明显有些不情不愿,说是在嘟嘟囔囔,可还是叫隔壁麻将馆的杨桂花听见了。杨桂花倚在门框上,探着半个身子抖着腿:“是的唦,叫花子也有三天年过,钱是你赚得尽的?瞧你这财心哟——啧啧啧!”
华芳挺烦的:“莫要您家挑灯拨火啊!您家不想赚钱?您家不想赚钱整天像个青楼卖粉的逢人就叫逢客就拉啊?您家哪天屋里不是满满当当的人,五张桌子日场满夜场也不空的,您家不想赚钱,您家不想赚钱就莫要别人抽头子唦——”
“哎哟哟,瞧瞧这张利嘴哟!”杨桂花打了一个大哈哈,“莫嚼舌头了,快点收拾,吃了午饭来凑脚!”
杨桂花这话其实是说给男人听的,男人叫吴军,今年三十出头。三十出头的吴军,老婆,儿子,房子都有了,票子好像也不少,虽然都被老婆付华芳管着,但他心底里也有个大致数目,他家还有辆五菱荣光的面包车,那是去年按华芳的要求买的,目的是在过年那几天跑跑客拉拉货或者接接婚嫁喜事的活儿。而且华芳自己偶尔去县城买点东西也方便,随时去随时回,可以完全不受限制。华芳是最怕等车赶车的。那回和姐妹们一起去城里买衣服,逛着逛着不觉就过了头,耽误了返程的班车,最后几个人打平伙叫了的士回来。
吴军说:“这不是回了吗?几个人平摊一百块,划下来也算不得贵。”
“那不是贵不贵的问题。”华芳好像气还没平,“关键是不方便你晓得啵。你赶紧花点时间去把驾照考了。”
“家里又没车,考个鬼!”吴军说。
“你先考了,考到了我下海都给你摸一辆车出来。”华芳审视着吴军,“你莫不是怕考哦——”
“我个大男人我怕个鬼!”吴军直了直身板,拔高的声量里涨满了勇气。
这么一段小插曲的半年后,吴军完成了传说中的“五子登科”。
吴军其实才结婚六年呢,因为娶了这么个旺夫的老婆,一下子成了荷花台的楷模。赵玉娥就常常在饭桌上拿吴军给儿子打比方。赵玉娥说:“你得学学你吴军哥,将来你有他的一半争气,姆妈我就满足了。”哪一回吴军七十多岁的老姆妈桃英婶拎挂着大号蛇皮袋从赵玉娥的小卖店路过的时候,赵玉娥总会几大步跨出门槛无比诚恳地寒暄几句:“我的婶子哟,您家这是干嘛啊,别捡那些瓶瓶罐罐就不行啊?您看您家上辈子积了几厚的德哟,赶了个好幺把子,又娶了个能干会做家的媳妇,您老安安逸逸享享老福不好啊?您家这么捡捡捡的,不晓得的还以为您缺那几个饭米钱。年轻人们也好面子呀!”
“不差钱,不差钱。”桃英婶耸耸肩上的袋子,和往日一样脸上挂着些微的笑,“今天运气还蛮好,有家小媳妇给了我小半袋子的饮料瓶。”
吴军说:“今天没空打牌!”
“哟,今天又接到活了,要出车?”杨桂花真真儿地羡慕,“哎呀,吴军啊,你哪是娶的个老婆哟,要我说就是个印钞机嘛。你说你家华芳的脑壳怎么就那么活泛呢,一转一条赚钱的门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要是有本事讨一个这么样的老婆,我只怕睡着了都会笑醒啰!”
华芳诧异地望着老公:“你到哪去?”
“回去看看老姆妈。”吴军说。
“不是才不多久去过吗?”华芳不同意,“过两天就是小年了,家里还啥年货都没买,你何不开车去城里采购采购?”
“今朝我去看姆妈。”吴军有如板结的土旮旯,锹都挖不动。
“她每天都精神足足地捡废品呢,有个么事看头!”
华芳不开心了,她觉得今天的吴军不该当众拂她的面子,言词不自觉的尖利起来,“你没吃饭,这是急赶急地回去吃奶呀?!”
吴军不想理华芳。吴军知道一旦和华芳你一言我一语地敌将起来,少不得一场热闹,吴军不想别人看他家的热闹。吴军又想:兴许就是他不想给人热闹看,所以才一步步的退让,最后她付华芳才得了机会蹬鼻子上脸,她付华芳才俨然成了这个家里的指挥棒。付华芳有没有能耐呢?有。这一点吴军不得不承认,那她是不是就完美得没一点瑕疵呢?这世界上哪有完美!婚姻是双鞋,只有穿鞋的人知道底子是软是硬,内里宽不宽松亦或夹不夹脚。婚姻也是一场持久的拉锯战,要么你进我退要么我进你退。只有一方宣告无条件投降,才能达到真正意义上的所谓和谐。有多少和美的婚姻外相不是用淋淋鲜血换来的呢?哪里都有牺牲,婚姻里也不例外。男人本该是在女人前头冲锋陷阵的,所以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所以吴军义无反顾地向付华芳缴械投降,虽然他内心里有千万个不愿意在叫嚣,他还是凛然地无条件投降。他在一篇豆腐块的小文里看到过那么一句话:“出自幸福家庭里的孩子一般都比较自信”,他也想自己的儿子将来自自信信地活。吴军控制不住自己情绪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去寻找儿子的那双眼睛:那孩子无措的站在边上,泪光里充斥着惶恐。吴军最见不得那双眼睛,那是世间最好的灭火器。在那双眼睛面前,吴军甚至可以转瞬之间切换一个暴怒的丈夫和一位慈爱的父亲模式。吴军的笑就像乌云缝隙里的一点霞光,虽然孕育艰难,却也不乏绚烂。吴军说:“儿子,走,看《蜡笔小新》去。”
付华芳到底是一个有眼力见的女人,她望着杨桂花,一咧嘴,竟然笑了笑。那笑意,仿佛雷雨天气里的一道闪电,惊得杨桂花一下子站直了身子。
“今天我去给你凑脚!”杨桂花听见付华芳说。
“你打牌?”杨桂花更加惊异了。
“怎么,瞧不起吗?”付华芳说。
“哪里敢哟,我只怕是日头从西边出来了。”杨桂花嬉笑着,“你来,我求之不得呢!”
吴军开车去荷花台只需三五分钟,这三五分钟的行程里,付华芳一连串滚过来好几条语音微信:
“你顺便把那两排杨树看看哈!”
“莫看到你姆妈说话忘了形。”
“买树的王哥我刚才联系了,下午他去估价格。”
“价钱差不多你就卖了吧!”
“不管多少都卖了!人家常做生意的人,也不会独独短了我们的!”
……
吴军心里发烦,他把刹车一点,五菱荣光识趣地泊在了荷花台村口。吴军从兜里摸出烟来,点上一根。他知道他的老姆妈今天没出门。刘胡来他的早点铺吃热干面的时候,朝他霎了霎眼睛。刘胡低声说:“你姆妈让你今天无论如何也得回家一趟。”
吴军突然想扇自己几个嘴巴子,“无论如何”这四个字像一根竹仟扎着他的心。他是有多忙呢?老母亲想见他一面都千难万难。他到底在忙什么?忙着挣钱忙着玩吗?“忙”成了他不尽孝道的遮羞布,“忙”成了老母亲原谅孩子宽慰自己的最好理由。“忙忙忙,忙个狗屁呀!”吴军朝车窗外狠狠地一弹烟头,咒骂一声,“吴军你他妈就是一头正宗的白眼狼。你哪是吴军,你根本就是无心,你是一头忘本的,连老姆妈都不管不顾的猪狗不如的畜牲!”
桃英婶袖着双手坐在门首右边的光照里,光束燃亮了她的眼睛,今朝的天终于晴了。桃英婶觉得今年的冬天特别冷。唉,年纪越大越禁不得磕碰了,身上裹得像个花包似的,还是觉得冷。想想她十年前,哦哦,应该是更早些吧,她在这个季节里还会忙活忙得打单布衫。可是现在呢,她不行了,彻底不行了,一年比一年怕冷不说,还动不动就头疼脑热,头晕目眩。昨晚起夜的时候,她就晕了。兴许她是被冻清醒的吧?她发现她的裤子湿了,短裤连着秋裤。后来她就再也睡不着,一大早就托隔壁刘胡带了口信。
桃英婶已经坐了好些时候,她的目光逡巡在门前的两排白杨树上,从树干到树梢,从树梢到树干。白杨树还是老伴过世的前一年栽的,一共是十六棵,已经十二年了,不知不觉老伴已经走了十一年。十一年,一晃就是十一年。这十一年里,儿女们各个成家立业,特别是宝贝幺儿争气,娶了一房媳妇,给她添了孙娃,还在镇上安了家。桃英婶觉得这些白杨也争气,只要人把它们简简单单地扦插进泥巴里,它们就卯着劲头往天上蹿。它们一棵棵长得是那样粗壮挺拔,最粗的那棵桃英婶都抱不过来了。桃英婶觉得她完全可以到老伴那里交差了,她对得起他,这十一年,她也对得起她自己。白杨树的顶杈上有两个喜鹊窝,窝里住着好几只肥肥的喜鹊。喜鹊不怕桃英婶,它们时不时会闯进桃英婶的瓦房里,环游一圈,又扑棱棱地飞出去,落在树枝头唱歌。桃英婶看见它们在树枝间腾挪跳跃,看上去肥嘟嘟的,仿佛一个个拖了尾巴的绒球,可爱得紧。在外地打工回家过年的乡邻越来越多,村里逐渐变得热闹起来,桃英婶门口过往的行人也渐次增多。桃英婶盼着宝贝幺儿的身影,不,是脚步声,是车声。桃英婶也没听到过多少次吴军座驾的响鼻,但她就是能准确地分辨出那个声音,那个与众不同的声音,就像吴军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嗵,嗵,嗵,每一下都踩在桃英婶的心坎上:“唉,做早点也是个气亏活呀。每天起早摸黑……年关人多,生意好一点,更忙啊……”
吴军一打开车门就看见了他的老姆妈,她靠在一棵白杨树上,正笑眯眯地望着他。
“姆妈!”吴军喊了一声。
“诶!”桃英婶一边答应着,一边尾随儿子往屋里走,“你吃中饭了吗?”
“不饿!”吴军说,“您家吃了吗?”
“年纪大了,吃不多了。”桃英婶说,“一早吃了一天到晚都觉不到饿。”
“您家这几时身体怎么样?”吴军问。
“蛮好啊!是不是谁跟你说了么事?我一直都蛮好的。”桃英婶说,“这些日子尽下雨,下得我都没法出门了。”
“您家就不要再去捡废品了,年纪大,小心摔着!没钱了跟我说。”
“有钱有钱。你们都是好孩子啊,你姐姐们,还有你,一回来就给我钱,我哪里用得完。”桃英婶拿了一只带把搪瓷缸子往卧房里走,卧房里花露水的香气还在,幽幽的。那是热天没用完的灭蚊花露水,二姑娘给买的,正好可以掩盖昨晚房间里留下的气味。
“姆妈,我不饿的。”吴军说。
“年轻人消化快。家里也没么事菜,我就不做饭了,泡碗炒米你喝喝,压压饿性。”桃英婶从床头柜的塑料袋里舀出一碗炒米来,加上一勺子红砂糖,冲上白开水,又拿勺子在瓷缸里搅上几搅,然后递给吴军,“你小时候可爱吃泡炒米呢!唉,那时候也没有么事吃的,有饭吃就不错啦,哪像现在的孩子哟——”
“时代不同了嘛。”吴军哧溜哧溜地喝着炒米,“好吃,好些年没吃过了呢,还有小时候的味道。”
看到吴军很开心,桃英婶更开心:“你把耀耀带回来玩玩就好了,我还是清明节那回看见过他。耀耀听话吧?又长高了吧?”
吴军停下了手中舀动的勺子,望着老姆妈,“您家今年和我们一起在镇上过年吧?”
“华芳说的吗?”桃英婶看着儿子,心底的喜悦倏忽一闪。
“我回去了再跟她说。”吴军说,“亲娘(方言:丈母娘)也常在我们那里过年,您家去了,正好有个说话的人。”
“唉,我一个人也习惯了,不想到哪里去,你们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世界。再说,有你亲娘带娃,我也放心。”桃英婶看着门前的白杨树说。
吴军顺着姆妈的目光去看白杨树。吴军想自己确实回来得太稀了,就像是一眨眼的功夫,白杨树都这么高这么大了,它们直直溜溜地插向半空里,簌簌地摇响着枝杈。枝杈上搁浅着几片摇落的枯黄杨树叶,卷曲着,脆弱的,坚强着。
“树都大了呢!”吴军说,“一棵估计能卖个百八十的啦!”
“是啊,是啊,你爸爸留下的这几棵树,还像点样!”桃英婶说。
“等会儿王哥来看树。”吴军说。
桃英婶看看儿子,又看看树。
“卖吗?”吴军问。
“卖吧,树长大了不就是卖的吗!”桃英婶顿了顿。
“那行,我打电话让王哥带上工人和家伙!”吴军掏出手机说。
“有喜鹊窝的那两棵不卖吧,每天喜鹊在门口喳喳喳地,还蛮热闹。”桃英婶望着幺儿手里的方形铁块。
“不卖?”
“不卖!”
“那干脆都不卖!”
“不卖!”
“不卖?”
“随你吧!”
吴军把手机重新放回裤兜,想了一想,又掏出来,桃英婶看着幺儿打电话:“喂,王哥吗,我家里的那几棵白杨不卖了。嗯嗯,回去我跟她说,谢啦!”
桃英婶脸上乐开了花,心里有猪油润过一般的舒服,到底是她的幺儿,她的宝贝幺儿。
桃英婶说:“今天多打会儿站吧,晚饭吃了再回?”
“嗯。”吴军说。
“华芳不会埋怨你吧?”桃英婶又有点担心。
“她今朝在杨桂花那里打牌呢。”
“那就好,那就好。”桃英婶放下心来,跟着吴军在瓦房里头转悠,“你在找什么吗?”
“看看有吗么事要我做的。”吴军说。
“哪有么事啊,自从村里通了自来水,连水都不用提了。”桃英婶赶忙拦下儿子,“年轻人不好玩,你到赵玉娥那里去,打打小牌也行,那里人多,好混日子些。晚饭熟了我喊你吃饭。”
吴军还是在屋里屋外转悠了两个来回,看看确实落脚顿手地无事可干,偏偏今朝又不想回家,就依了老姆妈的话。不过吴军并没有在赵玉娥的小卖店耽搁多长时间,他心里惦记着他的老姆妈。他自己都觉得怪异,明明回来了,却还惦记得前所未有。
桃英婶的晚饭是一顿面条,鸡蛋面条,宝贝幺儿做的鸡蛋面条。这是桃英婶吃过的天底下最美味的面条。桃英婶从来都不知道她心疼肝疼的宝贝幺儿竟然会做饭,会下厨弄出那么可口的面条,她的横草不拣直草不拿的宝贝幺儿啊!
吴军说:“我得早点回。华芳发微信了,要我把耀耀从亲娘那接回来。我们下面条吃,我给您家下。”吴军抬脚要走的时候桃英婶才想起正事,她今天托刘胡带口信的正事。
桃英婶巴巴地走进卧房,又巴巴地出来。她扯住幺儿的手,塞进去一本硬硬的存折,吴军大瞪着眼睛望着她。
“不是给你的,给耀耀的。一晃耀耀都五岁了,我没带过他一天。你跟他说,跟华芳说,这是我给他的,给他的上学钱。”桃英婶用袖头揩了揩眼睛,“姆妈没本事,姆妈攒了五年,数目也不多……”
吴军还得去接儿子,带着那本存折,驾着他的五菱。那本存折过于沉重,压着吴军,压着吴军的坐骑,吴军吭哧吭哧着,五菱吭哧吭哧着,前行,前行……
吴军从后视镜看看兴致勃勃玩着变形金刚的儿子,突然问:“耀耀,奶奶和家家,谁更亲?”
“家家更亲。”耀耀说。
“为什么?”
“家家陪我玩,给我做好吃的,给我买变形金刚。”
“奶奶亲。”
“家家亲。”
“奶奶最亲。”
“为什么?”
“因为奶奶是爸爸的妈妈。”
“家家是妈妈的妈妈呀!”
……
付华芳今晚的心情格外敞阳,早点铺子的生意好,打牌又赢了几百块钱。中午的那点小摩擦早已经成了晴天里的雾。老公一回来就闷闷不乐的样子,脸挂得像块受潮的老腊肉。华芳想着他是不是收家业那会子的气还没消,又一想这并不像平日里的吴军,吴军是不这么小里小气的呀,哪一回不是吵过了马上就好,床头吵架床尾和嘛,莫不是树没卖成?
“王哥没去看树?”华芳看见吴军往被窝里钻。
“我没让他去。”
“为什么?”
“姆妈好像不想卖。”
“你做主卖啊,她又冇得第二个儿子,她的还不是你的。”
“明朝把姆妈接过来吧?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去。”
“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犹如一把重锤一样的声音震得华芳的耳朵嗡嗡响,“老姆妈跟着儿子媳妇过年不是天经地义吗?”
“疯了吗你,突然发飙!”锐利的声浪差点劈开了男孩的梦,小男孩翻了个身,又沉进去。
吴军觉得胸腔里埋了一颗炸弹,那颗炸弹的导火索正滋滋地冒着火光:可怜他吴军几多次的忍让啊,他忍让,忍让……可是他也是人生父母养的。没有根哪有把,石头缝里蹦出的孙猴子尚且有感情,何况他这尊血肉之躯?他是有娘的人,自从他娶了媳妇就把姆妈忘了。吴军一掀被子跳下了床,他去掏搁在沙发上裤兜里的存折。他啪地一声把存折摔在付华芳面前。
对于这对普通的小夫妻来说,这一夜是不平静的。吴军一根接着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着付华芳的脸,而那一串又一串的数字缭绕着付华芳的脑海:100,300,500……零零星星的,叠叠加加的,串起来,绕成圈,转过去,绕回来……整整一万二千元!
华芳还没跨进吴军的门槛就已经约法三章:分家单过,将来有了孩子娘家妈妈带。
桃英婶只差对带话的媒人作揖磕头:“都行都行,只要他们小两口过得好!”
华芳真的有点嫌弃吴军的姆妈老,自己的妈妈多年轻啊!年纪大的人再讲究些看上去也干净不起来,何况吴军的姆妈。哪一年的清明回家上坟,华芳不是捏着鼻子往老屋里钻。堂屋里还算是有条理,可那右边的卧房完全就是个垃圾场。婆婆爱捡那些瓶瓶罐罐她华芳几多回的反对哟:“那换得几个钱,脏死了。”可是吴军不反对,他明明听见了还不吭不哈就说明他不反对。华芳就说:“你莫让我看见她捡啊,如果当街看见她在哪个垃圾桶里翻啊找的,就莫怪我泼她的面子夺她的袋子!”至此“早点一条街”被桃英婶踢出了搜索范围。
存折在华芳的手指间翻来覆去,一万二千元,捡废品存下了一万二千元!这一万二千元并没有散发出什么难闻的混合气味,它清清爽爽地,规规整整地罗列在那里,只是有点扎人的眼球。
华芳摸了摸自己的脸,温热的,光滑的。二十年后,三十年后,这张脸上肯定会布满褶子吧,耀耀的媳妇会嫌弃这张脸吗?而且那时候的自己还会腿脚不利索,还会……
喜鹊在门前唱歌的时候,桃英婶已经收拾利落了。昨晚她睡了个好觉,一早又喝了一碗泡炒米,觉得神清气爽,劲头十足。她挂好“装备”,自言自语地跨出门:“老头子,看样子我还动得三年五年,只怕你还得等些时候哦!”
“奶奶!”一道清脆的童音。
桃英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耀耀——”
“奶奶——”小男孩扑过来。
“别抱,别抱,奶奶身上脏——”桃英婶退避着,“等奶奶换身衣裳……”
华芳说:“姆妈,我们来接您家回去一起过年。”
“铺子呢?”桃英婶问。
“不做了,叫花子还有三天年呢!”华芳说。
华芳帮着桃英婶收拾好换洗衣物,婆仨一前一后上了车。吴军靠着车门抽烟。
华芳说:“走唦——”
“走啰——”烟头轻盈地画出一条抛物线,湮没在成堆的杨树叶里,吴军望望树梢,发白的枝杈摇曳在北风里,那几片落叶依然躺在树杈的怀抱,安稳地。
五菱唱起了欢乐的歌。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