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一碗臊子面

3        大树上闪光的星辰中，最璀璨的哪一颗，是对臊子面的期盼。尽管好几个月没有吃过了，小孩子却清楚地记着臊子面的一切。

        一只白色瓷釉碗里盛满了臊子汤，油汪汪的，鲜红的辣子油盖在最上面，汤上撒了一层绿莹莹的香菜末，臊子丁漂在辣椒油和香菜之间。臊子汤里是雪白的豆腐丁、肥臊子、瘦臊子、大块的鸡蛋花，或许还有黄花菜。碗底的苗条又细又长，透亮白净，口感瓤柔不失筋道，臊子汤的香味正浸渗进碗中的面条里。夹起一筷头面条来，往嘴边送，筷子贴到嘴上了，面条尾巴还留在碗里，大概要把筷子举过头顶，才能从碗里把面条完全挑出来。大人吃臊子面，要把碗端到下巴前。小孩子吃臊子面，要埋下头，嘴靠在碗沿上，边吃边接在碗里。吃进嘴里的每一口面条，都刚刚从汤里夹出来，挂着臊子汤的味道，每种食材的香味漫过味蕾，在唇舌间浑然一体，是臊子面独有的味道……

        可惜臊子面不是能常常吃到的，平常日子里，若是家里没来什么要紧的亲戚，面条都是简单的烩面，秋天晒的菜干搭配一点冬麦地里挖来的荠菜，面条的颜色跟冬天的田地一样枯黄。过年就不一样了，吃臊子面变的频繁起来，腊八要吃，正月初一要吃，初五要吃，初七要吃，正月十五还要吃，若是初九初六也想吃，也不是什么难事，怎能让清苦了数月的味蕾不期待？

        家家过年都擀臊子面，一家和一家都不同，一家与一家都一样。老奶奶们说她们还是年轻媳妇的时候，别人评判她们的茶饭，最要紧的就是看臊子面擀的好不好。谁家刚过门的新媳妇茶饭了得，擀的臊子面又长又劲，出锅的时候，捞面的人站在一个小板凳上，伸直了胳膊，才能把面从锅里捞出来。哪个媳妇若是茶饭不好，就会受到排挤，时间久了，还有小孩子嘴里的几句顺口溜等着她，“谁家媳妇不出息，切下的菜板凳腿，烧的米汤是黑水，蒸的馍馍能打鬼”。

        每一碗臊子面的背后是媳妇们的善学和辛劳，和面、揉面、醒面、擀面、切面，煎臊子汤，每个步骤都好，面才好吃。就说擀面吧，光是擀面杖就有小中长三样，替换着用，把最初的小面团擀成直径近两米的薄片，偌大的案板都不够放了，面片从案板上垂下来，一个优美的弧形吊在半空中，眼看就要触到地面了。逢上人多的大家庭，要在一大一小两个案板上擀两张面，甚至在大案板上擀上两回才够一顿饭吃的。煎臊子汤也同样要紧，就说汤面上那层辣椒油吧，炒料的火候稍大一点，辣椒油就没有鲜红的颜色了，舀到碗里发黑，每一碗面都黯然失色，马虎不得。年节里的臊子面，往往要提前准备好，这是古老的农耕传统，为不影响第二天的耕作，要求农人提前做好准备。就说腊八吧，家家都要早早起来去沟里担水，传说这一天泉眼里有一个隐形的金马驹，第一个担水的人能通过一担水，把那只金马驹担到自己家的水缸里，让一家人交上好运气，来年财运滚滚，日子蒸蒸日上。不用说，这第一个担水的人是家里的功臣，犒劳他的臊子面自然要在他担着金马驹踏进家门的时候，已然准备好为最好。再说大年初一，这一天不能动刀，切面刀自然也不例外，媳妇们害怕给一家人带来不吉利，谁也不敢违背，只好提前把面擀好切好，久而久之成了习俗，处处遵从。

        这碗承载着过年期盼的臊子面，也是其他最重要场合的美食，比如离家的亲人归来的时候，比如为子女谈婚论嫁的时候，比如要庆祝家里的一件高兴事的时候。不同的时候，擀面的妈妈们都有她们的辛苦，只是小孩子的期盼过于热切，对这辛苦视而不见。妈妈们自己也毫不在意，她们同样期盼年的到来，那时把臊子面擀得好好的，给孩子们解馋。

        过年的时候，也有很多其他好吃的值得期待，但是对臊子面的期待最为深重绵长。心底期盼这碗臊子面的时候，小孩子觉得吃这碗臊子面不是别的，而是过年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