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女儿的手,我沿着石阶一步一步往山上爬。一边是黑色的栏杆扶手,一边是用粗犷石头砌成的石墙。石墙里面有夏天幽深的草木,唧唧的蝉鸣,石缝间也会有倔强的小草冒出来。绕过一个拐角,就能看到“风从海上来”的民宿了。这民宿是也石头房子砌成的,有木头做的窗棂和彩绘的屋顶。女儿欢快地跑到房子前面的露台上,玩起了泡泡。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风中翻飞的鹅黄碎花小裙子,一串串五彩的泡泡,还有山下海浪拍岸的声音,就这样印刻在了我心里。
家乡温岭地处浙江东南沿海。这里多山岭丘陵,家乡靠海的小渔镇都有山有海。这石塘镇就是如此。这里的人们面朝大海,在山间砌起一座又一座的石头房子。石头房子坚固耐潮,冬暖夏凉,能经受日复一日的海风吹,也能在台风雨中屹立不倒。时间久了,这些石头房子形成了山间的村落,变成了石塘独特的建筑风格。靠海吃海,靠山吃山,这里的男人打渔为生,这里的女人退居山间,在山里开垦田地,种植红薯,把海鲜和红薯做成各种美味。这里的人称自己是“海山人”,这里的人家被称为“山海人家”。如果在二十年前,偏居海角的“海山人”肯定很难想象,今天石头房子被开发成民宿。周末会有如织的游人来登山观景:白天看海天一色,夜晚看海上升明月,山间人家点点灯火。
往前二十年前,一路颠簸,我和妈妈坐巴士从温岭城关来到石塘。一下车迎面而来的是咸湿的海风,还有一股海风都吹不散的刺鼻鱼腥味。还没从头晕恶心中回过神来,妈妈已经沿着海塘走远了,她的手里还拎着大包小包的礼物。石头海塘下面,海浪拍打着巨石,溅起无数白色的细碎泡沫。夕阳的余晖里,一艘艘的渔船归港了,沉重的铁链子一头连着渔船,一头拴在了港口生锈的铁桩上。站在海塘上,看见许多石头房子星星点点散落在翡翠绿的山脚和山腰上。房顶用瓦片盖着,也用石头一块挨着一块把瓦片压得严严实实的。每家每户的前门后院晒着鱼干,肚子剖开了,敞在太阳底下。房子前的空地里,海边的女人们坐着埋头织着绿色的渔网,手里拿着梭子,手法极快,梭走如游龙。我跟着妈妈回到石塘,和她一起寻找她童年的记忆,一起来看住在这里的姨姥姥。记得在姨姥姥那顿饭吃得特别丰盛:有我从小熟悉的的枪鱼、带鱼、蛏子、血鲜,也有我从来都没有见过海里的奇怪贝壳。几个月后,坐在初中学校的教室里,在一场初中的作文比赛中,我想起了这段经历,写了一篇《妈妈圆梦》的文章。
再往前三十年。十几岁的女孩跟在姨母后面在蜿蜒的山道上走着。和以前的暑假一样,她要陪远嫁“黄泥堑”的姨母在海边住上一段时间。从渔港小镇松门的家走到石塘渔村的路是那么远,那么无聊。那个有点气血不足、脸色苍白的女孩走累了,就在路边歇一歇脚。卡其色的粗布衣服是刚刚从妈妈的旧衣服改过来的,还有点大了不合身。鞋子也把脚磨出了一个泡,卡得脚丫子好痛。她被路边的一对黑白蝴蝶吸引了,追着蝴蝶又向前走了几步。当疲倦再次袭来的时候,她想起姨母给她的美好许诺,到了石塘“黄泥堑”后就可以上姨夫的渔船上玩啦。长这么大,还从来没有上过渔船看看呢。想到这些,女孩觉得脚下的路变得好走多了。
当下鲜活的生活片段、记忆里的碎片还有跨越时空的想象,就是我女儿、我、我妈妈在石塘的经历和回忆。那个十几岁的女孩终究没能上渔船看看,好不容易走到了石塘,才知道女人是不能上渔船的。当妈妈带着我回到石塘,既是感念姨母曾经给过的温暖,也是为了圆她年少时的一个小小梦想。当我带着我的女儿回到石塘,我所想要寻找的是记忆里那顿丰盛的家乡海鲜宴吧。这美丽的石头房子,延续百年的山海人家,在交错的时空里面,带给过我们遗憾,留给过我们美好的回忆,也赋予我们一种传承的力量,让我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故土难离”。
如今的石塘,每家每户已经没有了晒鱼干,没有了织网的海边渔妇,空气里也没有了鱼腥味。海边山脚下开了很多海鲜餐厅、纪念品商店。对于我的女儿来说,石塘在她心里又会种下一颗什么样的记忆种子呢?应该不同于我妈妈,也不同于我。也许今晚,在她的梦里出现的是整齐干净的海边绿道、一排排漂亮的石头民宿、还有五彩的泡泡。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