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银鱼汤到鸡尖汤

作者: 十日十月Freddie | 来源:发表于2022-09-12 16:09 被阅读0次

    潘金莲用一碗银鱼汤害西门府四娘孙雪峨挨了西门庆一顿胖揍,春梅用一碗鸡尖汤将孙雪娥卖进妓院继而丧命。战士死于沙场,厨娘死于羹汤。什么身份办什么事,西门庆四妾的人生祸福,居然由两碗汤决定。《金瓶梅》专门着眼于鸡零狗碎、鸡毛蒜皮、鸡争鹅斗,还有最后的鸡飞蛋打,兰陵笑笑生真正把人情小说章法发挥到了极致。

        宝玉挨打想喝小荷叶小莲蓬汤,贾母一迭声叫人做去,凤姐却要想想:汤模子在哪儿放着?经厨房、茶房、金银器三部门查找,才将银制汤模送来。薛姨妈笑对贾母说:“你们府上也都想绝了”……一碗汤写尽豪门享受,是红学家津津乐道的话题。其实借小小菜汤话人世沧桑并非曹雪芹的发明创造,兰陵笑笑生早就做过,且是“羹汤二重唱”。先是潘金莲和春梅用银丝鱼汤激怒西门庆打孙雪娥,后是春梅用鸡尖汤惩罚曾向吴月娘告密的孙雪娥,将其送上不归路。

        孙雪娥本是西门庆前妻陈氏的陪房丫登,早就是通房丫攫。西门庆娶潘金莲前突然将其定为“四娘”。西门庆为什么这样做?因为孙雪娥的才艺?多少有一点儿。孙雪娥在西门庆妻妾中最年轻,约二十年纪,崇祯本写她“五短身材,轻盈体态,能造五鲜汤水,善舞翠盘之妙”,既会厨艺还会跳舞。但西门庆提拔孙雪娥更大可能是出于对前妻的思念。西门庆跟潘金莲初会时和王婆聊天聊到前妻陈氏:“休说我先妻,若是他在时,却不惫的家无主、屋倒竖。”“先妻陈氏,虽是微末出身,却倒百伶百俐。”看来陈氏聪明伶俐,是持家能手,不像吴月娘那样凡庸无用,只知敛钱。从孙雪娥会跳舞可以推测,出身微末的陈氏可能也是“善舞翠盘”的人物,极大可能是风月场中人。西门庆看上善解人意的陈氏,让其从良,顺便将她的丫餐孙雪娥带进西门府。估计陈氏并非花容月貌,西门庆相貌堂堂,西门大姐模样在吴神仙相面时却说“妆貌有拘难显达”,长得不够大方漂亮,可能就是遗传自陈氏。西门庆为什么赶在潘金莲进门前把孙雪娥立为四娘?是念在前妻陈氏情面上,也是深知潘金莲进门后就不好办了。果然,潘金莲进门就瞄上孙雪娥做假设敌,甚至不想承认孙雪娥是“四娘”。

        孙雪娥虽然做了四娘,通房大丫头身份还像紧箍咒一样套在头上。吴月娘借雪夜祈祷跟西门庆和好后,众妾为其敬酒庆祝,吴月娘回杯还酒,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平叙姐妹之情”,孙雪娥却跪着接酒;潘金莲借官哥儿事敲西门庆竹杠给妻妾六人做衣服,吴月娘是两袍、两袄、一裙;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都是两套衣服、一件袍子,唯独孙雪娥无袍子;西门庆从外回府,妻妾拜见,其他人都“万福”,孙雪娥却给西门庆磕头。跪着接吴月娘的酒和给西门庆磕头,是孙雪娥的主动行为,说明她自己不追求跟其他妾平等。倘若是潘金莲肯定 不这样做:我就不跪接、磕头,你们还敢拿锅把我煮吃了?

        孙雪娥做了四娘仍管厨房。孙雪娥不明白,作为西门庆小妾,即便不能满足西门庆淫欲的离奇要求,至少可以凭借侍候他的胃求宠或站稳脚跟;作为厨房主管,即便不能主动开发新奇食物求西门庆欢心,至少不要跟西门庆的具体要求对着干。“愚笨十任性十多嘴”是孙雪娥的软肋,也是她在跟潘金莲和春梅争斗中屡战屡败、先“被激打”后“被自缴”的主要原因。

        潘金莲做了西门庆小妾,如何在西门府立足并求发展?她将春梅送给西门庆做玩物,西门庆认为她识趣,更加宠爱她。潘金莲相应有了春梅这个亲信、死党、冲锋陷阵的打手。她“擒贼先擒王”,对嫡妻曲意趋奉,甜言蜜语,哄得吴月娘晕头转向。西门庆二妾李娇儿和四妾孙雪娥成了潘金莲主要“政敌”。如何跟她们过招?李娇儿是资深小妾,又是管财务的,手里多少有点儿权,聪明的潘金莲主攻相对弱势的孙雪娥。孙雪娥掌管厨房,潘金莲就专在西门庆饮食上制造孙雪娥的“鸡毛狗不是”,调唆西门庆揍她!

        春梅受了潘金莲的气到厨房撒火,孙雪娥跟她开玩笑“想汉子便别处去想”,春梅立即跑到潘金莲跟前添油加醋,“他还说娘教爹收了我,俏一帮哄汉子”。孙雪娥并没提西门庆收用春梅,春梅为何给她栽赃?为了调唆潘金莲闹事。其实此时孙雪娥是春梅的“第一假设敌”。孙雪娥能从丫矍提小妾。春梅为何不能?春梅成心跟孙雪娥过招。潘金莲正恃宠生骄又喜欢听篱查壁,听了春梅挑拨,对孙雪娥怀恨在心,借西门庆住她房里的时机进谗言,含沙射影说孙雪娥“百般指鸡骂狗,欺负俺娘儿们”,摆出弱者姿态,激发西门庆“英雄救美”。

        第二天早上,秋菊和春梅先后受命到厨房催西门庆的早饭。孙雪娥按常规准备了稀饭和几样小菜。西门庆却点名要吃荷花饼、喝银丝昨汤。银丝鲜汤是用腌制的银鱼做汤,荷花饼制作过程也比较烦琐。这个新花样极可能是潘金莲出的。头天晚上西门庆住在潘金莲房间,早饭他们一起吃。按说西门庆想吃什么,孙雪娥就得做什么。她可以布置家人媳妇分头做鱼汤、烙饼,半顿饭时就能满足西门庆的要求。愚笨的孙雪娥却行动缓慢并大发牢骚。秋菊和春梅先后到厨房催要都没催来早餐。西门庆等了两顿饭时还不能开饭。春梅见缝下蛆回报西门庆:孙雪娥只顾在厨房骂人,不给他做饭,还说西门庆改早餐是“马回子拜节——来到的就是”(这话本是讽刺春梅),还夸张地说“小院儿里的千奴才万奴才骂了我惩一顿”,其实孙雪娥不过说句“主子奴才常远似这等硬气”,戳了春梅心尖的其实就是“奴才”二字。潘金莲趁机调唆,西门庆大怒,跑到厨房踢打孙雪娥并骂道:“贼歪刺骨,我使他来要饼,你如何骂他?你骂他奴才,你如何不溺泡尿把你自家照照?”西门庆为何这样做?一是封建家长威严受到挑战,堂堂西门大官人在自己家要吃什么,管厨房的小老婆竟敢不立即做还骂他。二是刚“收用”并心爱的春梅受了气,必须给她出气!三是潘金莲一再挑拨并撒娇要挟。孙雪娥挨了打受了气,当时敢怒而不敢言,背后对仆妇一丈青发牢骚:“……我洗着眼儿看着主子奴才,长远惫硬气着,只休要错了脚儿!”又给西门庆听到,再次跑回厨房打西门庆大怒,跑到厨房踢打孙雪峨。

        了孙雪娥几拳并骂“贼奴才淫妇”,孙雪娥气得在厨房放声大哭。吴月娘得知,一句安慰的话不说,催着孙雪娥给西门庆攒造汤水。

        孙雪娥几次说到潘金莲和春梅,都是大实话。孙雪娥对一丈青说潘金莲和春梅“主子面前轻事重报”,说得极准确,潘金莲主仆正是先造谣后借题发挥。孙雪娥到吴月娘跟前说潘金莲“霸拦汉子背地无所不为”,“比养汉老婆还浪,一夜没汉子也成不的”,也是事实。孙雪娥还说春梅在吴月娘房中时,并没有如此骄纵,孙雪娥用刀背打她也没甚事,到了潘金莲身边“便骄贵的这等的了”,更是实话。正因为孙雪娥句句是实,她才倒霉。孙雪娥对昊月娘说潘金莲“当初在家把亲汉子用毒药摆死了,跟了来,如今把俺们也吃他活埋了,弄的汉子乌眼鸡一般,见了俺们便不待见”,句句是实,却不仅戳到潘金莲的心肝,更戳到西门庆的心尖,因为联手害死武大郎是西门庆最不乐意人提的事。潘金莲借此事火上浇油,洗了脂粉,哭得两眼如桃,向西门庆要休书,“我当初又不曾图你的钱财,自慈跟了你来,如何今日交人这等欺负?千也说我摆杀汉子,万也说我摆杀汉子……”其实潘金莲是向西门庆要“患难与共犯罪共享”的承诺。西门庆早就做贼心虚,现在由自己家的人说出来,“三尸神暴跳,五陵气冲天”,一阵风走到厨房,第三次踢打孙雪娥。

        孙雪娥不知道,在腥风血雨的西门府,讲真话没好结果,说瞎话却可受益。得学会给他人的话断章取义,学会歪曲他人的话甚至编瞎话,才能生存。而这一点是潘金莲的拿手好戏。进入西门府,潘金莲身上的“小”发酵膨胀。在西门庆跟前给孙雪娥递“小话”,暗地给孙雪娥穿小鞋,无所不至。孙雪娥的“名分”几乎被她抹掉。孙雪娥喜欢自称“四娘”,五娘潘金莲就造舆论:什么“四娘”?只不过是西门府厨娘头儿!

        西门庆死了,春梅却时来运转。她被卖给周守备,因年轻美貌立做姨奶奶,生儿子后当家理事,迎来了第九十回“雪娥受辱守备府”。当年潘金莲调唆西门庆打孙雪娥,孙雪娥怀恨在心。西门庆死后,孙春梅把眼一瞪,“与我把这戏人牡去了鼓髻,剥了上盖衣服,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雪娥调唆吴月娘轰走陈经济,卖了春梅和潘金莲,春梅跟孙雪娥的仇结得海样深。报复机会来了:孙雪娥为来旺盗拐被送到官府,春梅派人将其买回守备府。孙雪娥发现当家姨奶奶竟是昔日仇家,“不免低头进见”,磕头。“这春梅把眼瞪一瞪,唤将当直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贱人扯去了馥髻,剥了上盖衣服,打人厨下,与我烧火做饭!’”世事如转圈,西门庆的通房丫鬓成了西门庆四妾的“顶头上司”。

        春梅将孙雪娥买进守备府,是出于报复心理,折磨对头寻开心。陈经济出现后,孙雪娥却成了春梅心腹之患。陈经济是在流离失所、不得不做道士同性恋伙伴情况下,出现在春梅面前的:陈经济跟泼皮刘二争风吃醋,刘二是守备府张胜的小舅子,他将陈经济打了一顿,扭送守备府。周守备升堂,立即下令打不守清规的陈道士。恰好张胜抱着小衙内看审案。“小衙内看见走过来打经济,在怀里拦不住,扑着要经济抱。张胜恐怕守备看见,忙走过来。那小衙内亦发大哭起来,直哭到后边春梅跟前。”于是,春梅看到了情人陈经济,宣称陈道士是她“姑表兄弟”,求守备放人。守备请道士后堂相见,春梅却“且叫那人去着,等我慢慢再叫他”。春梅为什么不急于见陈经济?因为现在不能见。

        春梅想:“刻去眼前疮,安上心头肉。眼前疮不去,心头肉如何安得上?”孙雪娥是“眼前疮”,陈经济是“心头肉”,是两个有深刻内涵的对应词。陈经济不过是潘金莲命她“也睡一睡”才勾联上,怎会成了“心头肉”?秘密藏在小衙内身上。周守备“喜似席上之珍,过如无价之宝”的小衙内,像赳赳武夫的后代吗?一点儿都不像。小衙内什么样儿?“貌如冠玉,唇若涂朱”。陈经济什么样儿?在他的同性恋伙伴金道士眼中,“齿白唇红,面如傅粉”。小衙内和陈经济像一个模子刻出来。更耐人寻味的是,小衙内见到陈经济就要他抱,不让抱就哭,这叫什么?父子天性。《聊斋志异·王桂庵》写过寄生“极根认父”,我怀疑就是蒲松龄从兰陵笑笑生这儿学了一手。兰陵笑笑生没直接写周守备小衙内向陈经济“掇概认父”,但从这些蛛丝马迹看,周守备小衙内其实就是陈经济的骨血!相比于春梅和陈经济不是表姐弟,这更是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而可能揭开春梅和“心头肉”陈经济这些秘密的人,就是“眼前疮”孙雪娥——

        孙雪娥当然知道,春梅跟陈经济不是什么“表姐弟”;

        孙雪娥早就知道春梅跟潘金莲通同养汉,养的对象是西门庆的女婿陈经济;

        孙雪娥还知道春梅被薛嫂领走后,陈经济曾前往探望,在薛嫂包庇下,春梅跟陈经济得以“春宵一刻”私会,春梅跟陈经济珠胎暗结后进人守备府……

        孙雪娥是春梅命中魔星。在西门府,孙雪娥一出手,就将春梅、潘金莲、陈经济轰出西门府;在守备府,孙雪娥再出手,必将洞穿春梅严守的机密,把春梅的春梦彻底击碎。

        于是,春梅设计摆布孙雪娥。她见到陈经济后就躺在床上装病。丫誉海棠精心熬的粥她给泼了。她对丫餐兰花说:“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你去厨房内,对着淫妇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口儿。教他多放些酸笋,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孙雪娥马上宰了两只小鸡,剔选翅尖,用快刀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酸笋等做成汤。春梅尝一口,立即大骂“精水寡淡”,孙雪娥重做,春梅又嫌咸,把汤泼到地下,孙雪娥忍不住咕哦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兰花将此话报告春梅,春梅立即大怒,派人抓来孙雪娥,亲手揪打问罪,大骂“淫妇奴才”,说“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的我这般大”,命孙雪娥当天并跪着,脱去衣服打三十大棍。守备二房劝“免褪小衣”,春梅立即歇斯底里大发作:“哪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她便是了。”春梅用孩子挟制周守备。周守备立即下令将孙雪娥打得皮开肉绽。接着,春梅叫来薛嫂吩咐将孙雪娥卖掉:“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婚门。”春梅故意只要自已当年身价的一半儿,证明孙雪娥不值钱。

        春梅替潘金莲报了仇,也为自己跟陈经济重新私通排除了障碍。这样一个重要的“人生计划”,居然是靠一碗鸡尖汤完成的。

        孙雪娥被西门庆激打,因为一碗银鱼汤;被春梅找茬卖掉,因为一碗鸡尖汤。西门庆管理厨房的四妾命运竟由两碗汤决定!

        战士死于沙场,厨娘死于羹汤,真是什么身份办什么事。《金瓶梅》专门着眼于西门府的鸡零狗碎、鸡毛蒜皮、鸡争鹅斗,还有最后的鸡飞蛋打。女人之间不见硝烟的战争,惨烈性不亚于曹孟德和小周郎的赤壁之战。兰陵笑笑生真是把人情小说章法发挥到极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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