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17岁,一年前我踏入这里,我的梦魇,我的校园。
我目睹交杂错乱的人影重叠幻移,记忆中人们冷笑着窃窃私语的脸。我目睹善人遭人欺,得势者惺惺作态,冷眼的则是众人。暴力无分男女,辱骂、栽赃者横行。无辜者胆战心惊度日,最怡然自得的是施暴者。
“姐姐,吃饭饭啦!”花遥蹦蹦跳跳地凑过来,我摸摸她的脑袋,递给她一朵玫瑰。
我们人人自危,懦弱地隐藏好自己,但最卑鄙的兽性本能又让我们小心地渴求着,那穿过冗杂人群,那万物背后的,顶头的,食物链顶端的位置。我们人人鄙夷这套腔调,又人人梦想着成为那匹最孤独最野蛮的猛兽。
趋利避害在这座偏远的城市绝不是错误,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我们都是原始野兽。我要做的,只是够果敢,够狡猾,够坚决。以及,从不主动害人。这没有什么错。我们每个人都是这么想的。这种无形蔓延捆住我们的条条框框,我们可以称为,七中高二(七)班的法则。
我一直以成为人群中最凶猛而仁慈的野兽为傲,直到我好像遇见了我的猎人。
解万秋今年34岁。
“离早修开课还有20分钟。”她瞥了一眼腕上古棕色的卡地亚。
街上是清晨时候刚苏醒的城市,早餐铺里煎饼果子的香味跳着踢踏舞,大叔大婶们穿着满是油污的围裙快活地开始吆喝,时不时和认识的书包和公文包打声招呼,这个城市荒芜但仍然铺满斑斓色彩。
“阿姨,来份报纸吗?买报纸送花喔!”小女孩猛的探出脑袋,自然而然地把报纸塞到解万秋怀里,长睫毛扑棱扑棱地笑,花上和睫毛上都长着露水,让人想起蜂蜜和栀子酒。
扶额苦笑一声,无奈地掏出钱包想买下。
“纳~花花送给漂漂阿姨,阿姨不用给遥遥钱喔!”小女孩笑得像熟透的红李子,猛地一塞,又立刻一蹦一跳跑远 。
嗯?什么情况?送我的?她手里也没有其他报纸和花了呀?解万秋左右把玩这朵花——娇红胜火的玫瑰,翻着卷儿的缎面上冒着香气,实在是舍不得扔。
再翻开报纸,咦……?这是?
七中吗,这女生长得倒有些像刚刚那个孩子。
—— “花藏
来自七中的高二学生,悉荣获全国数学竞赛一等奖,为我市争取了一份属于自己的荣誉,据采访……”
呀,通往七中的公交车来了。
2
我在一堆又一堆的人性猛兽中穿行,亲切地与他们打着招呼。他们的嘴巴开开合合,眼角弯弯含着笑,甚至有抬起臂弯试图与我勾肩搭背者,我总笑着巧妙地躲开。
“花藏,又获奖了哇!恭喜恭喜!”是我前座的女生,长相甜美可爱,留着蓬松的梨花头,名曰陈安果。在我看来十分迷恋自己的男友,她却总自称是一名痴情的奇女子。曾把情敌的脑袋按在马桶里,直到对方哭着保证远离她的男友。
我笑眯眯地道谢,窗外叫唤的青蛙鼓出绿色的呱呱声,轻而易举地穿过玻璃窗洒在这儿,好像试图让这儿的人中毒。可这里的野兽们早就不怕毒了。
“喂!你们有听说吗?最新情报,新来的老师是位古典美人,在她原来的那所学校是最受欢迎的女老师!”瘦瘦小小的板寸头小鬼许梓晨钻过人群凑过来嚷嚷,眼神却时不时瞟向陈安果。
后者轻笑了一声,“太好了,老胡(前班主任)那个老东西总算还是受不住走人了。”
“嘿嘿。”许梓晨似乎听着陈安果悦耳的声音傻笑,“就是就是,老胡那鸟人还敢批评果果姐,我们果果姐就算早恋又关他……”
“闭嘴。”陈安果眯起眼睛,猛然闪过一抹凛然。
许梓晨立刻蔫着噤声,怏怏地缩起脑袋,像一只被轰进洞里的獾。
“哎呀,果果你又调皮了,都吓坏人家小男生咯~”我适时搂住陈安果的肩膀,展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我们梓晨也真是的,赶紧学学说话,来给果果姐道个歉,我们大家和平共处,还是好朋友喔!”
“果果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求您大人有大量饶了我……”他嗫嚅着扇了自己一巴掌,“您知道我最见不得您生气难过……”
陈安果没有理睬他,反而瞪了我一眼,用眼神警告我不要多管闲事。
我笑眯眯地拍拍许梓晨的脑袋,“乖乖,知错能改还是好孩子,回去吧。”
教室里一片安静,大家难得屏息凝神又看起来如此乖巧。门外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咚咚,咚咚,好像懵懂的少年情窦初开。
“我是解万秋,高二(七)班的新班主任。”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她的声音伴着锈漆铁门吱吱呀呀的叫声响起,秋风扫落叶般混着蝉鸣,似雨后的松露扫过铅灰,薄荷香点在漾着秋波的水潭,端庄又大方地奏响开战的号角,军旗斜指向橘秋,指向云回深处,远处淡淡的磁音里点着让人迷失其中的袅袅轻茴。
全员噤声,我们缄言屏息。她就这么来了,在一片庄严的等候中——至少看似是无比郑重且严肃的。
她的衣裙染着水墨青群山,容颜点着秋波松子露,高挑而洁白,缓慢而从容,举手投足间缭绕着江南氤氲。她的到来伴随着雨雾和鸣,乳燕击中深秋。她并不斑斓,她是划开竹层的墨色,四平八稳里带着清晨林鹿的灵气,在这个破败颓圮的镇子里,她是另一世界的荒芜。
“从今天起你们便归我管了。”她笑笑,全班开始逐渐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我让饶有趣味地看着解万秋拿出一本老式笔记本,一板一眼地逐条布置学期初的安排。大家的注意力也逐渐从新老师来了分散到四面八方,教室里时不时传来无关紧要的悉悉簌簌声。
3
“花藏,陈安果。”猛地蹦出来两个名字。
我慢悠悠地起立,前座陈安果也气定神闲地直视着解万秋。
“跟我来一下。”于是我们跟着她出了门。
“花藏,你就是这个班的班长吧?”解万秋打量着面前的姑娘,浓密乌黑的长发随意披着,白白净净的,一双狐狸眼慵慵懒打量着自己,偶尔流转出几分狡猾的笑意,校服扣子开着,似乎浑然不在意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优哉游哉又松松垮垮地插着兜,袜子似乎都是不同颜色的。
我点点头,静待她的下一步说辞。
“我初来乍到,对于这个班的很多情况不是很清楚,希望班长可以辅助我管理好这个班级。”
我再次点点头,都是套话。
“所以,花藏。”她突然弯下腰看我,“你可以和我好好讲一下这个班级的现状吗?”
她凝重的目光让我觉得她并非是一无所知,至少是听到过一些风声的。所以我第三次点了点头。
她轻笑一声吐了口气,又和善地转向陈安果,“现在,可以允许我先单独和果果谈谈吗?”
于是我自觉的退出办公室,把门关上,然后贴着门开始监听。
“陈安果,你应该能够猜到我找你是为什么吧?”
“……”
“没关系,我们今天只是作为朋友来交谈,所以你尽可以大胆地说出来。”
“因为我早恋吧?”陈安果的声音开始带有一丝冷笑,我听得出来。
“不是。”解万秋微笑道,突然又很凝重地说,“因为你欺负、威胁同学,这件事情的性质如果往严重了的说是十分恶劣的。”
“你是哪儿打听来的?这都是传言,并不属实。”
解万秋的语气显然有点不悦,“我并不相信这是假的。”
“好,就算这不是假的。”陈安果大概有点骄傲地语气,“班里如是这样做过的不是全部也有过半,为什么,为什么你单独找我出来呢?不要说什么觉得我还有救之类的话,我们班都这副德行,根深蒂固的,以前是现在也是。”
解万秋好像叹了口气,这个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但她又温柔地笑了笑,“所以我来了。”
“你回去吧,今天和老师的对话不要向外讲喔。”
门开了,陈安果面带愠色出来,看到我意味深长的笑容,撇撇嘴咚咚咚走远。于是我打开门走了进去。
我关上门,径直走到一个空位上坐下,理了理我的头发和衣服。
“你成绩优异,吃穿不愁,为什么要这么做?”
解万秋严肃地盯着我的眼睛,我逐渐展开了一个笑颜。
4
“老师,请您说的再明白一些。”
“好。”于是解万秋拿起背包,开始拿出一份又一份的文件。
“请班长解释一下。”
我面不改色接下,翻阅之下,都是学校档案室一些琐碎和一些照片。
“白槐序。”我盯住解万秋,这些纸看似毫无联系,但无一不是指向这个名字的。“这曾经是我们班的一名同学,目前休学在家。”
解万秋又笑了笑,实话说,她笑起来确实好美,温和又直看透你灵魂的睿智。“那么花同学,你还是不愿意和我好好说说咯?”
我突然很想冷笑,于是我轻轻凑近她的耳朵,“解老师既然那么想知道,何不自己去寻找答案呢?我们这些人,谁都不愿意犯傻去当叛徒的。老师,您的好人,只能自己当喔。”
解万秋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眨巴眨巴眼睛顺便卖个萌。
她又从包里拿出一朵玫瑰,还是翻着卷儿,露珠已经蒸发。“老师先送你一点见面礼,随时欢迎你来与老师深入交流。”
我接过玫瑰,端详它熟悉的长势与色彩。哎,花遥这个臭丫头,真是沉迷美色不务正业,回去再收拾她。
“槐序这个孩子……哎,老师你自己看吧……”老妪推开房门,领解万秋走上二楼,昏暗的阁楼,煤炭和灰尘黑藤一样捆着骄傲尊贵的灵魂,那女孩天鹅一般洁白,一个人坐在床边,可以看出是极其漂亮的——正呆呆地望着窗外,甚至没有抬眼看一眼解万秋。
“你走吧。”良久女孩才艰难地扯动嘴角吐出两个字,声音喑哑而晦涩。“不要看我,让我保留一点尊严吧,求您了。”
“是谁干的?陈安果?许梓晨?还是……花藏。”
“不是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但你却可以认为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白槐序自嘲地笑了笑,“老师,我希望你不要趟这趟浑水,我们,是野兽世界,而我只是被淘汰的弱者,我弱,但我并不善,老师你并不需要心怀怜悯。”
解万秋扬扬眉,“哦?那句你观察,谁算的上是你口里的强者?谁又是还幸存的弱者呢?”
白槐序愣了愣,笑道:“老师你不要把我们当小孩子过家家看。这里的弱者,真的是要被淘汰的,我现在的处境足以证实这个事实。”
“我没有在质疑你,更没有在怜悯你,告诉我。”解万秋突然流露出极端冷酷的表情,“谁,是这个群体里的强者。”
白槐序还是笑,“是谁不是很明显吗?陈安果是一个,花藏是一个,还有一个人,我之前傻傻的喜欢过的一个人,连花藏他们都拿他没辙的人,沈起山。”
“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解万秋坐在白槐序身边,秋水般的眸子直勾勾盯着女孩,“再给你一次机会,你答不答应回来?”
“送你一朵玫瑰,当作谢礼吧。刚好我这没烂的还剩几朵。”白槐序随手从身边的花瓶里揪出一朵,翻着卷儿的,娇红似火的,就这么塞到解万秋手中。“看吧,什么时候那里变成值得我从头再去努力的地方,会接纳我的地方,没准我会勉强答应吧。”
好眼熟的玫瑰,一样的颜色,打着懒洋洋的卷儿,娇艳丰满又长满多于他人的刺。这也是遥遥送她的吗?为何有插满了一整个花瓶多的玫瑰?
“这花……”解万秋觉得可能会有点唐突。
“哦,一个莫名其妙的小女孩每天都会来送,我不肯让她见到我,所以她每天都会让奶奶转交给我。据她自称,好像叫遥遥。”
“哦……”
“再问一个额外的问题……花藏,她对你做过什么吗?”
白槐序眼中头一次流露出哀伤的神情,“都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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