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年少时,头脑极为聪敏,不好学但成绩优异;却不够灵光。好似天生的倔强,不愿做多一分的功课,便很经常地被老师手持二尺钢锏——细木枝的教鞭“谆谆教诲”。为此曾把老师当作为最大的阶级敌人。
或许大人们对脸面的重视程度皆有一般,总会为孩子不努力学习而主动找个理由,便会讲:孩子是聪明的,只是“贪玩”而已。我自小就过于贪玩。孔夫子曰:“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这话被我截取胡闹了,欻欻两笔改作“以学,无益,不如玩也。”可不会总玩些新鲜的事物,左右不过撒尿和泥做成钵状的模样,又摔了听响;或是弹玻璃珠子与抡起膀子摔纸牌,反反复复,久而久之便索然无趣味了。
继而便发觉读书很有乐趣。有清晰的印象,开始翻看的第一本课外书,是一本老旧的《红楼梦》。一本厚厚的书,书页泛黄,缺了表皮,里面穿插着许多黑线条的人物画。
高深内在的学问看不懂,很多字也不识,只是觉得书中的故事有趣。一个少年和一群少女,慈祥的老太婆和“暴戾”的爹;嗔怒笑骂,总比动物世界的畜生交配的故事喜人。那时任性,生僻字打消不掉热情,只管懵着读,跳着读。或是一些只认识一半的字,模棱两可的字,如薛宝钗生病,宝玉去探望,进门看到“薛姨妈正打点针黹与丫鬟们呢”,其中的“黹(zhǐ)”字。我见它长得像“蔽”,那就念“蔽”这个音,不追究是对是错,只要我读着顺口便可。
其后的某一日,县里教书的二姑姑回家探望祖母,无意间发现我读《红楼梦》,她很惊讶,脸上有着毫不掩饰的怀疑。她用那双滴溜溜圆地透在眼镜下的大眼睛看着我,试探地问我,贾宝玉是谁,林黛玉是谁,晴雯是谁...等等。我不屑着,都一一回答了。见我真地读了,二姑姑便来了兴趣,她翻着我那本残缺污损的书,伸手指着一个字问我:“这个字念什么?”我探头一看,正是那个“黹”,便随口回答:“念蔽”。二姑姑摇头,稍慎思后轻声说:“这个字念zhǐ,是指缝补,刺绣等,针黹的意思是针线活。”
我恍然大悟,却终究没有放在心上,更不理会孔夫子的“学而不思则罔”——我貌似不是在学。再读其他的书也是同样的读法。不过除了《水浒传》与《西游记》,好似并没有太过于让我痴迷的书了。《镜花缘》?好像总讲女人,稀奇古怪,难懂。《山海经》?除了佛道家,貌似称“经”的不多,只是里面也非常无趣了,竟是介绍怪物的!好歹又翻出一本《岳飞传》,直教我慷慨激昂地读完后,还念念不忘:“那高宠确实可惜了!”
相较之下,课本尤显得乏味枯燥,读起来像和尚念经文:“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大概读不完一个整句便心乱乱脑胀张。老师所讲授的部分,也不如自己得来的欣悦,我更是连老师的水准都质疑了。貌似我已经是满腹经纶的样子。于是便更加追求那些“有趣”的书,我曾用百十块钱买了许多国外的名著,《变形记》、《飘》、《基督山伯爵》等,只为满足我的“贪玩”。是的,我并不是在学习什么,只把读书当成了玩乐。
似我这样不知不解地粗鲁地读书,旁人知道必会诟病我,幸而兴趣的起源便是无拘束的探索,被其最肤浅的表象勾起。不与学生一样需要交差,不必反复考究深意,去背记颇有造诣的段落。本末倒置也好,也许是歪打正着了,如今我还靠着这点兴趣勉强勤奋着。后学习《五柳先生传》时,见其“好读书,不求甚解”,我曾倍感荣誉,因我当年读书也多是“不求甚解”。貌似不约而同了那位有名望的人物,我便想当然的与众不同的自豪了。
然而这般造作放肆的享受书籍的乐趣,到底是“离经叛道”了!可以看作为“不务正业”。空泛的娱乐心情,并没有现实里的意义,不能给自己带来真正的实惠。比如我少年时便懂得盘古开天,女娲造人,同情过苏东坡的小老婆,羡慕过徐志摩,忘记是羡慕他的风流还是才华哪个更多一点了;我的同学少有人知道这些。他们每日只在平方根下苦苦琢磨,壮烈地背诵“先天下之忧而忧”,或会用浓重的地方口音说一句“Welcome to China”。
他们不倔强,信任老师,重视学习,于是多年后他们便比我在学业上是成功的。或许本就应该是这样,若他们不及我这偏科严重的人,那就好没有道理,教人好不服气。
我在今天有百倍的努力,使很多大学的年轻朋友惊叹佩服,然而他们又怎能知道我的无奈?他们不如我所涉猎范围之博,基础却极牢固,仿佛涓涓细流在汇聚成江河,未来要奔流入海的。厚积薄发,大概便是如此。我如今却在勉力弥补。
平日交谈时,他们有随意地透露过:我的导师是某某某教授,我的老师是某某某博士。我听了便十分地嫉妒与羡慕,概因我的老师只剩有兴趣。
现如今岁月弥贵,愈发年长,愈发地渴望成功,便愈感觉到孤单。于是我常懊恼少年时虚度光阴,常渴望能有一位老师,能让我“立侍左右,援疑质理,俯身倾耳以请。”让我不再事倍功半。自然的,对为师者便发乎于心地敬重起来。
年初疫情期间,我看了蒋勋先生讲红楼的短片,觉得颇有意思,便再读《红楼梦》的时候,遇到针黹出现,心中念黹,口里却依然只是读作“蔽”。
我想了想,大概有两种原因,第一种是因念做“zhǐ”太拗口,习惯上讲,“蔽”的音先入为主,针黹不如针“蔽”的音顺口些。第二种却是牵强了,可更比读音的缘由更深刻。因但凡我在内心中挣扎针黹与针“蔽”的时候,便总能想起孔乙己。遂立即想到“回”字的四种写法——“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
便狂野地摇头,妄图摇散脑中突兀出现的破烂长衫的形象。我有极尽惶恐,竟是生怕闻了之乎者也的气息,也会变成那样凄惨。真真是那般落魄的穷酸模样,摇头说这拗口的话:“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这岂不是会教人笑掉大牙,且是最薄人脸皮的嘲笑。这些老学究家也不多钻研的落后的被人耻笑的学问,我万万不能像孔乙己一样纠结其中,万万不能。
可还有些荒唐的事,或是着了魔,是怎么样的魔?《大智度论》卷五内有解:“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是故名为魔。”我恐怕真被这邪恶的魔的思想侵染了,它真在夺走我的智慧,在盗走我的“本”,竟让我会钦慕那些背手挺胸,执书品味的“长衫”,会渴慕那守一山,望一水,花间饮一壶醉的古朝代的读书人。
无处求解,我只有虔诚地双手合十,惶恐地念句:“南无阿弥陀佛”。
我到底不是莲花坐下的大和尚,也不是供奉多年的信徒,便不是阿弥陀佛的自己人,便一直仿徨着,仿徨着。直到荷叶圆润如瓷盘大小时,在安徽大姐吴玉萍的引荐下,有幸结识了临江文苑文学社的主编渊子先生。
甫见先生容貌,我便惊讶,因其儒雅似芳兰,书卷气透体而出,言谆谆真如破幕之晓光。顿时触动了内心最渴望的部分。于是我便恍然大悟,我所着魔般仰慕的,并非是孔乙已这等腐朽的读书人,而是知识渊博,文学素养极好的读书人的风骨范。我便释然且坦然了。
而我与先生交谈时,虽与别人一般称呼先生为老师,却更尊敬,且因敬而生了畏惧,又有许多忐忑。有一回,是因我偶有疑惑而厚起脸皮询问先生。是真地厚起脸皮,毕竟我与先生无交集,更无亲故,社会身份也相差甚远。可我什么都不管了,什么都不顾了,我必须向先生求教。我深知“欲求一良师而不得”的痛苦与徘徊不前的无奈,那仿佛是浑噩噩的,单薄薄的一只海上的纸船儿,迷津中还有迷津,最后竟怀疑了自己。
先生随后与我通话,对我和蔼,为我解惑,对我鼓励与指点,直言:“功力是极扎实的,天赋也能见到,文风也好,只是有些小的瑕疵,某些地方处理的还不够,比如...”云云。我不敢安稳的端坐,必要站立,颔首,聚精神且恭敬地听着。生恐漏掉些什么。对我这如浮萍的孤零零的人来讲,这破开迷雾的机会得来的属实不易。我必要有很多的恭谦的心。
这并非是下贱与卑微。记得宋濂曾在《送东阳马生序》中写道求学的事:“尝趋百里外,从乡之先达执经叩问...或遇其叱咄,色愈恭,礼愈至,不敢出一言以复。”《西游记》我与国人同熟悉,猴王拜师也写得清楚,从“东胜神洲”漂泊至“南赡部洲”,“在于南赡部洲,串长城,游小县,不觉八九年馀...又飘过西海,直至西牛贺洲地界。”“见那菩提祖师端坐在台上”,“倒身下拜,磕头不计其数”。
这是求知者对为师者的尊敬。我终于亲自阐释了这些“奥义”,亲自尝试了“寻良师”的艰辛,尽去了少年的狂妄,我以三十余年蹉跎岁月所积攒的迷茫来醒悟师之重要。概因“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无惑?惑而不从师,其为惑也,终不解矣!”大抵便是如此。于是我对为师者愈发尊重的同时,也愈发悔恨少年时的无知与怠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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