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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画人体写生?完全不穿衣服的?”我被惊到了。
小老头强尼病了,没法来教堂教画画,接待我的是一个长相很好看的年轻姑娘哈丽。强尼的课改成由哈丽教,画的内容也改成人体写生,人!体!写!生!是真的请了裸体模特。我原本以为画一些花花草草之类简单的东西,没想到第一次画画就这么挑战极限。
一个身材高挑、胸部丰满、小麦色健康肤色的姑娘,裹着一条沙滩巾,站在教堂中间的走廊。前面放着一张矮矮的桌子,桌上铺着一块灰白色皱皱巴巴的棉布。她将亚麻色头发拢到头顶,盘了一个发髻。
哈丽老师给每个学员准备了一个画架,画架上用两个大铁夹夹着厚厚一叠纸。画架前的托盘里放着碳棒、墨水等画材。我不安地站在画架前,双手和目光都无处安放。上学的时候曾经在浴室里跟很多女生“坦诚相见”,但在昏暗灯光和水汽的掩护下,从未直直地盯着一个裸体观察。
我想也许应该趁早离开,在教堂里画裸体,也太尴尬了吧。我正打算落荒而逃的时候,门口进来一个彬彬有礼的男士,他穿着黑色的衬衣,领口有一个白色的方块。男士自我介绍说是这个教堂的牧师,他计划在下个月举办一次人体写生的画展,希望大家画完的作品能留下来,教堂会购买一些画框裱起来。画展结束以后,可以将画拿回家。
可是,我从小学以后就再也没有画过画呀。
模特褪下沙滩巾,赤身裸体地爬上小矮桌,用右手支住后脑,斜躺下来。其他人,包括哈丽老师,拿起碳棒,娴熟地在纸上画了起来。
“作为热身,第一组每幅画给的时间是半分钟。”哈丽老师说。
半分钟?我拿起碳棒犹豫了一下,模特就坐起来换了一个姿势,又犹豫了一下,模特又换了动作。
我的画纸是空白的。
站在我旁边的是个衣衫破旧的流浪汉,他很娴熟地画了一张又一张。看我傻愣愣站着没下笔,他探头过来说:“你不要想太多,头部画个椭圆,然后用一根曲线画她的脊椎,然后画两根棍子那是她的腿。”
要是换做平时,看到流浪汉我都会躲得远远的。当下,我却把他的话当成救命稻草,尝试着按照这个方法画起来。目光落在模特的身上不再羞涩,画完一张又一张,时间仿佛静止了。
画完十多张,又改成五分钟画一幅画,最后一幅给了半小时。我尝试着画更多的细节,比如挺拔的胸,圆圆的臀部,松软的发髻中掉出几缕长发。
这时,哈丽轻轻地走到我旁边,示范如何画出更精确的比例,如何定位肩膀和臀部的角度,如何用轻轻一笔表现出手的姿势。
就这样,在这个偶然闯入的教堂里,我学会了跳出自己的成见,排除杂念,静心观察。同时,还发现自己喜欢上了画画这件事。
我将一张相对画得好一点的画拍了照片,回家之后在Photoshop里面涂上了颜色。那个坐在矮桌上的裸体女人,幼稚的笔触勾勒出她丰满的轮廓,手臂的比例明显失调,比正常的要短许多,而脚掌却大得出奇,她肤色粉红。双乳之间的胸口,我给她加了一个圆圆的空洞,空洞里的紫色漩涡就像一只悲伤的眼睛。
突然,一个想法闪现到我脑子里,我急迫地想要记录下来。
这是一个关于胸口有着紫色空洞的空心人的故事,鬼知道我是怎么写出这个科幻故事的,也许缺少睡眠造成了幻觉?
空心人在这个城市里是非常特殊的一个人群,表面上看起来跟普通人一样生活、工作、吃喝拉撒,没有什么不同。其实他们的存在是一个很严重的社会问题。为了避免引起公众对空心人的歧视,关于空心人的研究和资讯只有在专门的机构和学术期刊上才能看到。
空心人顾名思义胸口有个空洞,里面黑漆漆的。曾经有人尝试把手伸到空洞里,什么都没有摸到,刺骨的冰冷几秒钟就把皮肤冻伤了。有空心人往自己的空洞里放东西,废弃的报纸、回形针、旅游纪念品之类,结果把他自己弄得痛苦不堪,浑身抽搐昏死过去。几天后醒来,空洞里放置的东西都消失不见了。
结论是空洞里不能乱放东西,那是一个神秘的空洞,就像宇宙中的黑洞一样。不过空洞里也不能不放东西,否则空心人无法睡觉,吃不下饭,不能思考,每天喝少量的水,就像一尊行尸一样生活,日渐憔悴,大约一个月后死去。
空心人的空洞可能在任何年龄阶段出现,病因大多跟情感经历有关,科学界还没有找到预防和根治的方法。
我的工作,是在空心人加液站操作加液。空心人每天要到加液站报到,我会用一台巨大的机器往他们的空洞里输一种紫色的液体。1升、2升、3升,直到灌满。每位空心人的容量不同,有1升不到就灌满的,也有容量十多升的。加液完毕,紫色的液体在胸口像漩涡一样不停旋转。
因为每天都能见面,我跟空心人病人的关系相当熟络,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样。我热爱这份工作,比其他工作人员更加努力,十多年来几乎从没缺过勤。
菲很年轻,大约20出头,经历了一场爱情的惨败后变成空心人。这是一个有趣的姑娘,我跟她很聊得来,每次见到她就像充了电一样精神充沛。她会告诉我所见所闻,告诉我她那些空心人朋友的故事。有一次为了体验冒险的感觉,她故意把一封信放进自己胸口的空洞,说是洞的那边也许连接着另外一个世界,有人会读到她的信,说不定还会给她写回信。回信倒暂时没有收到,空洞消化这封信的过程让她浑身冰凉抽搐,差点晕倒。她跟我说起这些的时候,居然笑得岔气,全然不担心自己的健康。
这一天,菲是我下班前最后一个病人。我们又聊了起来。她穿着浅蓝色的病人服,胸口的导管连接着充液机。
跟往常一样,总是她先挑起话题。
“哦,最近有传言说发现了治愈空心症的方法。”
“是吗?”
“说是只要找到爱的人,每天拥抱一下就可以不用充液了。我真的好讨厌这紫色的液体,看得我想呕吐。”
“说实话,每天都来这里充液确实很讨厌呢。”
“不过呢,每天来跟你聊天还不错的。”
“是啊,要是找到你爱的那个人,恐怕就不再需要来这里报到了。”
“我可不这样觉得,我就算跟爱的人在一起,也会每天来这里跟你聊天的。”
“你这么说我还挺高兴的,我也喜欢跟你聊天。”
“不过,空心人都是经历过感情的巨大挫折的,要重新找到心爱的人挺难。再说这紫色的液体让人变得麻木。”
“副作用可能是有的,不过暂时还没有足够多的数据来证明。那如果两个空心人同时爱上对方,不就可以同时治愈吗?”
“你想得倒挺好,听说这个爱人不能是空心人。不然,能量相互抵消,病情会更加严重。”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前一段时间报纸上有篇文章是关于用爱情来疗养空心病的。如果真的有缘遇到你爱的人,一定要尝试一下哦。”
“恩,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一直鼓不起勇气来说。”
“你会没勇气表白?这可不像平时的菲哦。”
听我这么一说,菲居然脸红地低下头。幸好充液机BBB地响了三声,化解了小小的尴尬境地。我赶忙按下程序结束按钮,卸下导管。
菲整理了一下衣服,站起来面对我,闭着眼,张开双臂,问:”你可以拥抱我吗?”
我一愣,顿时呆立在当场。就这样停顿了很久,从我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对,对不起……我。”
菲睁开眼,泪在眼眶里转动着,嘴角抽动了一下,紧接着弯下腰,双手摸着膝盖,哈哈大笑起来。
“没什么对不起的,傻瓜。是我多心了。”
说完,她就像一阵风一样走了,浅蓝色的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外。
充液室里就留下我一人,傻傻地站着。过了好久,才缓过神来。我沮丧地坐下,脱去工作服和里面的衬衣,露出胸口幽深的空洞,将充液导管伸进去,紫色的液体开始奔腾地流进我的身体。
这个故事几乎是一气呵成写完的,天已经大亮了。我将那幅上了色的画发email给哈丽老师,请她指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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