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夕阳西下,金色的光辉洒满了整个巷子,巷子的青石板路面和青石板两侧老旧狭窄的墙壁,都涂上了一层金粉,如果是在夏天,感觉会比中午更温暖,内心温暖。那个乖巧的小女孩,总是在这个时候,和她的爸爸妈妈一起回来。
小女孩大多数时候,被他的爸爸架在脖子上。如果正好遇见住在她家隔壁的我,小女孩一定会笑眯眯地与我打招呼。而且,如果她手上有巧克力之类好吃的东西,一定会央求她爸爸弯下腰来,然后很努力地递给我。
巧克力一般用金色的锡箔纸包裹,和夕阳的余辉融为一体。不知何故,巧克力连同包裹它的锡箔纸,渐渐开始扭曲变形,仿佛被高温融化一般。
然后,整个金色的一切,金色的青石板路,金色且老旧狭窄的墙壁。都开是扭曲,整个时空,都开始扭曲。一切都变得越来越细,仿佛跨越了时空,一头连接着我的心,另一头连接着宇宙的深渊。
我感觉身体一轻,脚下踏空,以为自己真的跌入万丈深渊了。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只是刚才一脚踏空之后,仿佛整个心也空掉了。
我把枕头竖起来,用双臂把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让自己的上半身可以坐着,倚在枕头上。这样做,是为了让自己重新拥有现实感。不过,那种被一片暖洋洋的金黄所笼罩的感觉,也消失了。
床头柜上,有一杯开水。如果是单身,我宁愿换成可乐,或者一杯绍兴花雕也行。当然,如果经济条件允许,我希望换成一杯威士忌。不为别的,就是希望能够在半夜醒来的时候,喝一杯,再沉沉地睡去。
虽然感觉自己一直在做梦,做到了早上。但妻子却向我投诉,一晚上都是我打呼噜的声音。
好在声音应该不大,今天是妻子和孩子一起睡,我得以在书房睡觉,那个长大以后要变成孩子卧室的书房。
所以,妻子质疑:如果是她在上夜班的时候,孩子是怎么熬过来的?
二
早晨的第一缕阳光,已经从窗外射了进来。就像一只光滑的手臂,刚刚摸到写字台的一角。
厨房里响起了烧开水的声音,继而是方便面的包装袋被撕开的声音。很快,就从厨房里传出一股康师傅牛肉方便面的清香。这股清香,就像是一只极具诱惑的手,把我从床上勾了起来。
妻子胡红看见我起床,三口并作两口,把面从碗里捞干净,然后双手捧起碗,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随即发出“咻”的一声。
我看了看碗里剩下的半碗方便汤,在看看胡红。红也看着我,目光略带斜视。
“看什么看!留半碗面汤给你,就不错了。”红一边用餐巾这擦嘴,一边拿起一根牙签挑起牙齿来。
我们果然是老夫妻,她做这些事情,居然一点都不遮掩避讳。据岳父大人说,她小时候就是个假小子—— 现在也是一个手脚麻利的女人,这也符合她护士长的作风,虽说是护士长,但其实还没有正式任命,属于代理护士长,所以目前表现的很积极。
“我去上班了,你送孩子上学之后,不用准备晚饭了,我晚上连着上夜班。”
“嗯?你改上班时间了吗?怎么这么早就出门?”
“我要准备考试,据说这次如果被录取,就一定会有正式编制。”
“你不是每次都得第一名吗?”红白了我一眼:“明知故问,我们是看考试成绩和面试成绩的总和。”
“这其实说明一个问题”我停顿了一下,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红顾不上看我,一边整理自己的女士手提包,一边穿上护士鞋。
“你是绿叶,用来长期衬托鲜花的那种。”
红像是没有听见,只顾赶时间,她已经穿好鞋,准备开门走路了。
乘着这最后的空档,我脱口而出:“祝你成功。”
成功?我心理也清楚,除非那些有关系的人放弃编制机会,红才有可能获得编制。
我以近乎闪电战的速度,搞定了自己的洗漱,随便吃了几口饭。然后,儿子就醒了。
他睁开眼的第一句话,就是“我要妈妈”。
我快步走到房间,企图去安慰儿子。而我自然也知道,要让孩子从看不见妈妈的悲哀中恢复,最简单的方法是打开一个平板电脑,选好一个游戏,并放在他面前。这应该是一个百试百灵的方法。
我真的这样做了,儿子立马笑逐颜开,眼角却还垂着泪滴。
“哔——”水烧开了,我连忙从卧室,跑回厨房关掉天然气灶。然后往空空如也的水瓶里充开水。
每天早晨,我都是如此地忙碌。大概这是所有人结婚,都会遇到的状况罢,我想。
在物质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人们所做最重要的事情,就是让自己做事情,而且永远停不下来。这真是一个非常残酷的事实,人人都像是穿上了只能不停跳舞的红舞鞋,却都在跳着自己已经不喜欢的舞蹈。
“妈妈呢?”
我听见身后传来“咚、咚、咚”的声音,孩子双手拿着平板,从卧室下床,赤脚走到厨房。
“穿上鞋,崽子!”我开始往第二个暖水瓶里充水,同时回头望着儿子。
“穿上鞋,离开厨房,这里危险,到厨房外面去。”
“你在干什么?”孩子倒是停住了前进的步伐,就站在厨房外面,定定地往里面看,但就是不肯离开。
我连忙充好暖水瓶,转身把孩子抱起来,往客厅走。
“听着,崽子,你好好吃饭,然后去上幼儿园。“
“我不想上幼儿园,我要妈妈。”
“你只要好好上幼儿园,我让妈妈去接你。”
三
盛夏清晨的阳光已经很热,蝉有气无力地在树上哼唱。送完孩子去幼儿园上补习班,我拿起联想笔记本电脑,踏上电摩,晃晃悠悠来到离家最近的一家公立图书馆。自从大人的生活工作节奏加快,幼儿园开始提供全托服务,也包括暑假的假期补习班,能补习什么倒也未必,但一定可以替父母们省下看护的时间和精力。
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和科技快如闪电的发展,使得国家某些人均收入比较高的城市,开始给予当地市民超越国家公民的平均待遇。所以,吴越市有很多24小时公立图书馆。
公立意味着只要办一次卡的费用,就可以终生享受每年免费续卡的待遇。24小时意味着,除非有心学习的人,比如需要公务员考试的人和寒暑假时期的学生,一般上班时间,或者晚上十点之后,有很多座位可以坐下来读书、学习和写作。
我来这边最主要的目的,是完成网络供稿的兼职工作,另外就是随便写一点自己喜欢东西。
我从自己的双肩绿色背包里,拿出笔记本电脑开始办公。盛夏时节已经接近尾声,一种黑色的小鸟,停靠在窗外的树枝上,身材不大,远看如同树的果实一般。
一个资深中年妇女(50岁开外),从门外进入,但并没有刷卡。她是这里的管理员,人工智能系统能够自动识别出她的样子。
和往常不同的是,她很快就走到了我的跟前,和我打招呼。
“你好,先生。好久不来了啊。”
“明明昨天刚来的。”我有气没力地看了她一眼:“有什么事情吗?”
“我的电脑死机了,您能帮我看一下吗?”
“把这个重启一下,试试。”
“哦,就这么简单?”
“未必,这只是简单的排查法。”
听了我的话,她开始着手操作。不过,管理员专用电脑,毕竟不是个人电脑,所以可能会更不听使唤。
我站在中年妇女旁边,默默地看着她重启电脑,电脑以比我那台老旧笔记本更慢的速度在运行。
所幸,这次成功了。
“谢谢你啊”
“不客气。”
我朝她点头致意,致意中含有一种“下次别来这套”的意味。
人一旦过了30岁,就会发现自己到处都是事情,总有人要麻烦自己。
好在接下来从回到自己的座位,到一直工作到下午,除了中途起来吃了一盒自制的寿司,再也没有人打扰我。
四
幼儿园终于放学了,我按时来到幼儿园大门口,作为一个合格的爸爸,迎接孩子。
“爸爸,爸爸”孩子先是冲我跑过来,然后迅速从我身边经过,来到幼儿园前面的地摊上。
自从幼儿园联合其所在小区取缔了具有固定摊点的小卖部,那些卖儿童玩具和儿童零食的小商贩,就开始在幼儿园放学的时候,成群结队的围在幼儿园门口。在重叠上接小孩的家长,以及被家长接的小孩,简直是一副微缩版的清明上河图。
看着儿子,停在地摊上,没有走的意思。我开始用了剥夺奖励的一招,说实话,这招是我小时候,我爸爸经常对我使用的。
“你想不想吃爸爸做的寿司?”
“想”“想的话,咱们回家吃寿司,好吗?”
“我要这个。”
“要的话,就没有寿司了!”
儿子不依不饶,用手指着一枚粉红色的花瓣玩具戒指,并回头以祈求的目光看着我
“这是女孩子的戒指,你要这个干什么?”
儿子举起手上的蓝色戒指,说:“这是人家给我的,我也要买一个给人家”
我仔细看了看这个戒指,上面还有画了一个奥特之父,而那个在小摊上的戒指,上面画了一个“奥特之母”。这是我们80后已经玩烂的东西。小孩子家还当个宝。
儿子嘴里说的“人家”,八成是和他一个班的小女孩。听说,他们班近期有个女孩要搬走,分别给每个人一个礼物。我想大概就是那个小女孩。
我问:“是不是给那个要搬走女孩的临别礼物?”
“什么叫临别”
“就是分别以后,就不一定再见面了,所以留一个礼物作为留恋。”
“没有的事情,我们相约以后见面”
“你这个戒指,不是那个要离开的女孩送的吗?”
“我和彤彤才不要分开。”
“这么说,她不走了?”
“不,她答应嫁给我。”
我着实有点忍俊不禁:“这么说,你向她求婚了。”
“什么是求婚?”
“想知道什么是求婚吗?”
“想”
“走,回到家里,爸爸告诉你。”
“我要那个”
孩子依旧不依不饶。
我突然也感到了犹豫,要不要给他买这个戒指?
他的要求,他的呼唤里面,似乎藏着一只绵软的小手,能穿过我的成人的躯壳,抚摸到我这个中年男人内心深处,某种柔软的东西。
耐不住他的请求,我买了那个被叫做戒指的东西。我感觉它的样子,和我梦中巧克力类似。
日子就这么过,那个说要嫁给我儿子的女孩,终于搬家了。
就在离开的那一天,孩子们放学,陆续来到幼儿园门口,儿子和一个穿粉色衣服的小女孩手牵手。听儿子说,她叫彤彤。突然,儿子双手捧起这个叫“彤彤”的女孩,一口亲了下去。
要是在往常,这样的场景一定会让女孩哇哇大哭,儿子从小比较急躁和主动,这一点随他妈妈——主动对女孩进行示好,对他来说手到擒来。虽然,他从托儿所到幼儿园的所有表白,都从来没有成功过。但,这次可能除外,女孩并没有被他吓着,而是反手给了他一个拥抱——情商真高!
这一连串动作,以很快的速度完成,让我感觉惊诧莫名。突然,一个女性身影,从人群中走出,走过去牵起小女孩的手,应该是小女孩的妈妈。儿子也赶忙拉着女孩的小手,把头转向我:“爸爸,爸爸,这是我夫人。”
我随即跑到孩子身边,其实,我是担心孩子指着那个女人,喊丈母娘。
现在的孩子,真是小小年纪,什么都懂!
“不好意思,小孩子童言无忌啊……”
“没事的,小孩子嘛!”那女人笑着说。
我准备带着儿子离开,儿子一把抓住我:“爸爸,你擅长做饭,不如请彤彤她们来我们加吃晚饭吧。”
一阵错愕,不仅因为孩子的唐突,还因为请客做饭的麻烦,还有怎么和妻子说。
说什么,找借口把孩子抱走,不就行了。
我一边冲那对母女尴尬一笑,一边强行将孩子抱走。
一切顺利,晚上不用做菜了,给孩子买个汉堡就好。
五
第二天,上夜班的妻子终于回来,兴奋地告诉我,之前医院里编制考试,她又考了第一。
“又不是第一次了”我一边准备孩子的早饭,一边回答她
“你啊,就是温吞水,人生还是要有希望的。”
很明显红心情很好。每当她心情很好或者很不好的时候,我都担心她去商场血拼购物。
好在这一次,她没有,只是告诉我一个消息——小女孩的妈妈,要请客。
“听说那个叫彤彤的小女孩和我们家儿子互相喜欢,她让她妈妈请我们去她们家吃饭。”
“不好吧,给人添麻烦。”
“孩子愿意,你管得着嘛!”
时间像是脚底抹油的小偷,不知不觉就溜了。转眼到了晌午。妻子终于打扮好自己,带着孩子和我,一起走出家门。
此时,我突然想起,我们都不知道路该怎么走。
“你经常去参加家长会,你会不知道?”
“不知道,以前不曾和其他家长交流过。”
“做事一点都不机灵。”
我看着红,就像看着一个永远找机会扎人的刺猬一样,随时注意自己的言行,以防止被她扎伤。
六
我们三个人,刚刚从楼上来到楼下,正僵在那里,如同阳光中被风干的鱼一般无奈。
一辆黑色阔气的轿车,从远处缓缓驶入小区,并慢慢向我们站立的地方驶来。
等车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停止,车门打开,彤彤从车上,一蹦三跳地下来了。
接着那个女人也从车上下来。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彼此寒暄,彼此打闹。
气氛立刻开始活跃,仿佛是风中的鱼干遇到了足够的水分,竟然又从鱼干复活成鱼了。
不知何故,夏天的时候,时时感觉骨子里有一股寒意,仿佛身边有看不见的恶鬼一般,常常让我隐约感到生命中某种热力和能量,受到极大的遏制。
即便是现在,亦复如是,感觉一片孤绝。
单纯的独处可以避免伤害,单纯的绝望可能仅仅是没有了希望。
所谓孤绝,并非一个人独自感到绝望,而是虽然周围可能有很多人,但仍然还是感到绝望。
身体以外的东西,并不能变成能量被身体吸收。而是如同有毒物质一般围绕在身体周围。
我每每会有这样一种感觉。
此刻,我正坐在彤彤母女所驾驶车的后排,耳边是妻子红和彤彤妈在唠家常,感觉好的像亲姐妹。两个小朋友则手拉手做在一起聊天。
就我眼前两个女人的实体来说,彤彤妈温柔可人,胡红活力四射,属于不同类型的女人。
而我也深知,女人大体都分精装版和简装版,上一次看见妻子以精装版出现在我的面前,还是两年之前的时候。
车稳健的行驶,穿过城市钢筋水泥的丛林,行驶在雾蒙蒙的一片灰色里,莫名地感觉一阵担忧。蓦然间,我仿佛回到了过往的婚姻生活中,一个满头发卷,穿着睡衣的女人,向我走来,定睛一看,正是我的妻子,胡红。
可现在,她正做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与小女孩的妈妈谈笑生风。我脑海里的妻子红,和现实中的老婆红,究竟是不是一个人。或许结婚之前的胡红和结婚之后的胡红,本来就是孪生姐妹。为了让凶悍的那个妹妹得以顺利出嫁,所以谈恋爱的时候,我其实是在和姐姐谈恋爱?
不得而知。
时不时会有一道巨大的黑影,从我们的头顶略过。
一座座立体高架桥,从我们的头顶飞过,车场外的景色急速地向后退。我们始终行驶在一片雾蒙蒙的灰色里。
我的脑海里,不断回忆起婚姻生活里的点点滴滴,那个顶着一脑门发卷,素面朝天的女人,始终在对我河东狮吼。
心绪不宁,始终笼罩在一种灰暗中,无从解脱,无从辩解,动辄得咎。
许久,整个轿车应该是如一只尚有一丝生气的甲壳虫一般,终于爬离了如散发着病人恶臭般的城市。
轿车彻底除了市区和郊区,行驶在田园模样的地方。阳光直接照射下来,感觉一切都鲜亮起来,一切都被涂上了一层金辉。
两个小朋友,依然手拉着手。彤彤正在给我的孩子,递过去一块用金色锡箔纸包裹的巧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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