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小时候读书,课本里有王荆公所作《伤仲永》一文。方仲永的故事,老师是拿来作为典型的反面教材给我们讲人生求学的道理的:一个禀赋远超常人的少年天才,因为失去了正确的后天培育环境,最终完全沦为平庸之辈,“泯然众人矣”。对于这样的一个结局,老师在课堂上深深感慨说,人生如此,太可惜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记得这个故事,也记得老师的感慨。我想,老师从教育与成才的角度,讲的这些话,当然没有错,方仲永之父,也当然是个眼光短浅的爸爸。只是,随着年龄渐长,当我再次想起这个故事,我会另作一番猜想:“泯然众矣”的成年方仲永,或许很可能会活得比从前的自己——那颗闪闪发亮的童星,更加自在和开心。伤仲永,伤仲永,谁在伤仲永,那是写这篇文章的王荆公啊,那是讲这篇课文的老师们啊。至于仲永自己心里怎样想,谁知道呢?
杨绛先生《将饮茶》一书,有篇后记,篇名叫作《隐身衣》。文章起笔如此:“我们夫妇有时候说废话玩儿。‘给你一件仙家法宝,你要什么?’我们都要隐身衣,各披一件,同出遨游。”这“仙家法宝”自然只是她和钱钟书之间的夫妻趣话。可是,再往下,说的却就是对人生在世的切实感悟了:“凡间也有隐身衣……这种隐身衣的料子是卑微。身处卑微,人家就视而不见,见而无睹。”如此,则“隐身”之用大矣:“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而不是面对观众的艺术表演”、“可以保其天真,成其自然。”
这种讲求退而隐之的“消极”思想常常为标榜积极入世的儒家传统所排拒(作《伤仲永》的王荆公,本身即是大儒),但是,换一个评价标准,它却又正正是道家一直推崇的精神境界。《庄子·秋水篇》载庄子钓于濮水,楚王特派两位大夫前来请他出任国相之时:庄子持竿不顾,曰:"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以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乎?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二大夫曰:"宁生而曳尾涂中。"庄子曰:"往矣!吾将曳尾于涂中。"庄子深谙避世存身之道。他宁愿做一只远离庙堂之高的乌龟,在江湖之污泥中快乐的曳尾而行,逍遥自在。在庄子的价值观里,老乌龟的躯壳,也就有了隐身衣一样的功能。此外,对于《逍遥游》中惠施所说的那棵“大而无用”的樗树,庄子说:“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故此,无用即为大用,隐身最宜存身也。
让我们再回到少年天才方仲永的故事。方爸爸“错误的教育方式”,毁掉了一个天才的“远大前程”,他想让自己的儿子“显耀”,反讽的是这个少年最终却穿上了一件最好的“隐身衣”,泯然众矣,万人如海一身藏。人生如此,或许,很可惜;或许,也不坏。谁知道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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