买车,买的是自行车。因为那位女售货员的傲慢,我把那件事记到了现在,且每每回顾,心中都会觉得五味杂陈。
把时光倒流回到1988年。那一年,我们家的棉花丰收了,辛辛苦苦忙碌了一年,父亲决定为家里添置一辆新的自行车。我们一家四口,家里只有一辆老掉牙的金鹿牌大轮自行车,每次春节期间走亲戚,都要出去找邻居再借一辆自行车,凑巧还行,不凑巧就必须改变日期。父亲觉得腰包稍微鼓了一点,就想在春节前给家里添置一辆新自行车。
买自行车,必须去距离家里三十里地的县城,一辆车最多承载三人,父亲骑车,我坐在前面的横梁上,哥哥坐在后面的车坐上。
那个年代,县城里到处都是自行车。用一句半真半假的话来说,当时的“凤凰”牌和“永久”牌自行车,就相当于今天汽车中的“宝马”和“奔驰”。父亲决意不再看“金鹿”,尽管它比“凤凰”和“永久”便宜了几十块钱,这让我和哥哥感到很是吃惊,因为卖这两个品牌自行车的地方在县百货大楼,而百货大楼就是县城里的“CBD”,在当时的我和哥哥看来,那不是我们农村人能去的地方。
到现在我都没有想明白,穿着破旧的父亲是如何有底气领着我哥俩堂而皇之地走进那座百货大楼的。百货大楼里面,各种商品,琳琅满目,令人应接不暇。后来读红楼梦,只一秒钟,我就把刘姥姥进大观园的场景和这个场景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我活脱脱就是那个眼睛不够用的“板儿”。
父亲领着我哥俩直奔自行车销售区域,几个女售货员各自嗑着瓜子聊着天,对于我们三人的到来,不要说和我们打声招呼了,她们连眼皮都没有抬一抬。见售货员不理会,父亲只能自己走上前去,伸手摸一摸车座,捏一捏车闸,不小心碰了一下车铃铛。就是这一声脆响,惹怒了其中一个女售货员,只见她怒目圆睁,几近咆哮着说:“干什么?干什么?你要干什么?”父亲倒是心平气和地说:“挑挑车,打算买辆车。”扑哧一声,那个女售货员不屑地笑了,把嘴里的瓜子皮吐了出来,拍了拍手说:“买车?你认识这是啥车吗?这里卖的是凤凰牌的车,你去别处去逛逛吧!”父亲依然不卑不亢地说:“凤凰牌的车,不也应该有个价格吗?”“嗨,没完了是吧,你这个破小袄子。”女售货员把眼睛一斜,一句脏话脱口而出。
就是这句话,彻底把父亲惹怒了,他一把从棉袄的里兜里掏出一摞崭新的十元大团结,直接举到了女售货员的眼前,异常气愤地说:“你不尊重我,不就是觉得我没有它吗?这辆车我今天非买不可了,年轻轻的,张嘴就骂人,你爹妈就这么教育你的吗?”或许是被我父亲强大的气势给威慑住了,那个女售货员呆在原地,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百货大楼里面本来就人头攒动,听到争吵,呼啦一下,围上几波人来。一旁的其他女售货员见状,瓜子也不嗑了,赶紧过来打圆场,“大哥,你消消气,她就那个脾气,你看好哪一辆了,我帮你推出来试一试。”
在我的印象中,父亲并不是一个得理不饶人的人,可那一次,父亲眼圈都红了,我几乎可以看到清晰的泪花。父亲深呼吸了一口,坚定地说:“车,我一定会买;对不起这三个字,她必须要说。我先找你们的领导,我非得要一个说法,她太侮辱人了。”那个出言不逊的女售货员虽然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但仍然站立在那里,并没有丝毫道歉的意思。
父亲拉起我哥俩,正起身准备去找她们领导之际,一个穿中山装的中年男子闻声后,拨开人群,匆匆走了过来,一脸堆笑地对我父亲说:“你好同志,我是这里的经理,你先消消气,咱不和她一般见识。”回过头,又对那位女售货员说:“还站着干啥,赶紧过来,看把人家同志给气成啥样了?”“对不起同志,我不该说那么难听的话。”那位女售货员的声音并不大。歉虽然给我父亲道了,仍然可以看出,她并不情愿,显然只是碍于这个经理的权威,抑或是配合着做戏。毕竟,他们面对盛怒的父亲,也不愿意把事情闹大。
在那位经理息事宁人后,父亲言出必行,认真地挑选了一辆凤凰牌自行车,我记得非常清楚,父亲给出去十八张大团结。我记得更清楚的是,买完车后,父亲摸着我和哥哥的头,语重心长地说:“你们两个,一定要好好读书。”
等我长大了一些,才真正明白,父亲那天为什么会出离愤怒,“破小袄子”这个称谓,是一个极为侮辱人的词汇。
为了更好地还原这件事,我特意给父亲打了一个电话,向他进一步求证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难以置信的是,时隔久远,父亲也清晰地记着这件事。同时,我还问了父亲一个困惑我多年的问题:“当年,您怎么有那么大的底气进百货大楼买车?”父亲爽朗地笑着说:“那年棉花大丰收,卖棉花的钱都超过了一千,那辆自行车,咱们买得起。”
通过买车这件事,我在无形间上了两堂生动的人生课。一堂课是那个女售货员给我上的,她的傲慢无礼,让稚嫩的我见识了社会冷漠现实的一面;一堂课是父亲给我上的,他用实际行动告诉了我,要想获得尊严,必须要有来自生活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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