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有傲骨雪里埋

作者: 相公痴 | 来源:发表于2017-09-24 20:33 被阅读40次

    路有傲骨雪里埋

    文/黑血

    我初次踏进这间“销华馆”,是在十一岁那年。我睡着。醒来的时候,只看见床边站着一个半老徐娘。

    “以后你就是我们这儿的妓/女了。”她细细端详着我的脸,目光里流露出些许满意来,“这模样,百香阁留不住,草虫居供不起,只有让你去华羽轩最合适不过。”

    “你在说什么?”我困惑地望着她,不解她所说的话,也不解她眼中的神色。妓/女是什么?我模样如何,又与她有甚关系?

    “小孩儿,从今天起,你就是销华馆华羽轩的鹤衔觞,我就是你的妈妈。”她将我从床榻上扯起来,急匆匆朝门外走。

    她牵着我的衣领,就像拎着一条狗。我一边放声尖叫,一边胡乱挥舞着手臂,最后抓住一样什么东西,还没仔细看看,就狠狠砸在了这个老女人的头上。

    她“哎呦”一声,松开了手,我连忙撒开腿子,朝着门口不要命地跑过去,身后传来了她的叫声,“别让她跑了!”于是我跑得更快了。

    我害怕她,也决计不叫她妈妈。我记得很清楚,我也有自己的家,在……在……在什么地方?

    有两个比我稍大的女孩子拦截了我的去路,她们衣着暴露,白花花的大腿在旗袍边上晃着,手臂却像铁一样抓住我的胳膊。

    “你们放我走!放我走!我不要留在这里,也不愿做和你们一样的妓/女!”我奋力挣扎着,肉被拧得生疼。

    “贱人!轮得到你说留不留!”那老女人按着我的肩膀将我掉过身来,一巴掌锢在我的脸上,那地方立刻火辣辣地疼起来。

    我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人按在墙上,耳边传来一阵风,逼得我闭紧眼睛,而跟着就是一道耳光,头发也不知被谁揪得生疼。我睁着眼睛,看清打我的人是那老女人,便恨恨地瞪她。她被我瞪得愣住了,但很快张嘴骂道:“你算个甚么东西!也敢这样看老娘?”

    说着又一耳光朝我扇过来,我双手被人死死按着不能动,干脆一闭眼,豁出去了,一脚朝她肚子上踹了过去。

    她手还没有落在我脸上,已经先捂着肚子叫了起来。我有些得意忘形地大笑出声,朝她身上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你!”她指着我,气得憋不出话来,几乎要两眼一翻晕过去。

    我也不甘示弱地用挑衅的目光瞪她,随时准备下一次反击。

    但很快我们听到楼上传来惊慌失措的声音:

    “妈妈,不好啦!霜菊她、霜菊她上吊了——”

    老女人脸色煞白,叫了一声,便朝楼上匆匆跑去,抓着我胳膊的两个女人也跟着上去了,我没了力气,一下子瘫在地上。

    不知何时,我被一个姑娘推醒了。她和我年龄相仿,梳着漂亮髻子,插着几支簪子,水灵灵杏眼,红彤彤樱唇,雪白的脸蛋,乌黑的细眉。见我醒了,她便问:“你是新来的不是?”

    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她扶我起来,找了两张椅子坐下,说:“我是百香阁的锦葵,自北伐那年流落街头,自甘堕落成了妓/女以来,已有五年了。如今十九岁,你呢?”

    我努力地回忆着,但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说:“我叫……鹤……鹤衔觞,华羽轩里的……妓/女是什么意思?”

    锦葵听了我的话,眼眸有些黯淡,说:“妓/女,就是出卖自己的身体与灵魂,换取生活的人。”

    “灵魂是可以出卖的吗?”我脑袋忽然一痛,仿佛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扎中了一样,即刻站起来拍着桌子大喊,“假若我要出卖自己身体讨得一口饭吃,我的灵魂还深藏在世界一隅;而更多的人即便有着高贵的身子,他们的灵魂却不知已经陷入多肮脏的泥泞了!”

    锦葵大惊失色,急忙将我按回座位上,张皇地看了看周围,又严肃地嘱咐我:“那种话你万万不可多说,只有阿谀奉承,记住了么?”

    我也十分恍惚,像这具身子还在坐着,灵魂却已经杳然无踪了。她便给我灌下一盏子凉茶,我便渐渐地回过神来。

    “我已经吩咐人给你烧汤洗澡了,现下也煮了鸡蛋,给你消消脸上的淤青。”她心疼地看着我,“妈妈今晚却是不许你吃饭,你便来我的房间吃些果子吧。”

    我确实饿坏了。在销华馆醒来时,我便将过去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也不知道自己上顿饭是在什么时候吃的。但那时只顾着反抗,竟也没察觉出饿来。此时被她一说,才觉得肚里空空。

    进了她的房间,她正坐在小桌子旁边,捻着一块糕点吃,转头看见是我,赶紧招呼我坐下。我只盯着盘子里的果子,刚坐下就开始狼吞虎咽,就着一壶半温的茶水吃得连渣都不剩下。

    锦葵却没怎么动,只是看着我。我意犹未尽地舔着嘴唇,转眼和她目光对上了,便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

    “吃饱了吗?”她问我。

    我肚子还没底,但仍旧点点头。

    “你毕竟是华羽轩的人,以后的好日子还多着呢。眼下就算没吃饱,也不足称道。”她叹着气,说。

    “华羽轩是什么?怎么这样说?”我问道。

    “这销华馆的妓/女,被妈妈分成四个档次,最低等的是百香阁,无论什么客,都要给人家当牛做马;好点儿的是草虫居,她们姿色比我们好,招待的就是高级点儿的客人;更好的是华羽轩,模样是一等一的好,架子是一等一的大,甚至可以选客人;最好的要数戏水寰,里面的不论样貌,但都是卖艺不卖身的。”她说着又叹了口气,忧愁地望着我,目光里却似是有些希冀,“鹤妹妹,以后姐姐能不能发迹,可就全凭你了。”

    那时我不明白,她发不发迹,与我何干。但我明白的时候,也没必要明白了。

    我又问她,“霜菊”是怎么回事儿。她说,霜菊本来是个清白的小姑娘,被爹娘送进了这儿,死活说不要当妓/女。趁你跟妈妈扭打的时候,霜菊自个儿拽下床单,趁别人不注意,上吊了。

    我登时毛骨悚然,最害怕的是锦葵说的时候,竟然面不改色,仿佛在谈论果子好不好吃。

    很快,我借口困了,就火急火燎地回了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关严实,钻进被窝里,死死闭着眼睛。直到天亮,我都没有睡着。

    清早,我便揉着惺忪的眼睛,坐在床边,看着窗外泛着点儿蓝的天,风撩起几幕白云。

    我不知道霜菊的结果。她只是百香阁的新人,世上的饿狼还不认得她,销华馆里的人大半不认得她,她的父母也早已装得不认得她。死原本是这样轻易的事情么?

    死也是很舒服的么?

    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一个面无表情的女人,比我年长几岁,但完全失了青春的神采。她自称是华羽轩的白鹭青,暂且做我的姐姐。

    洗过脸后,她将我送到梳妆台前坐下,那奢华过分的镜子、种类繁多的妆品,将我吓了一个大跳。

    白鹭青朝我冷冷地笑,说:“这儿的东西,都是从别人尸体里掏出来的,你怕不怕?”

    我被她唬得汗毛竖立,任她将那些白的红的往我脸上搽。她没搽太多,便替我梳起头发。梳子齿硬又扎人,她又不知轻重似的狠狠刮着我的头皮,痛得我眼泪都泛起来了。她斥道:“矫情什么,苦日子还没到!”

    紧接着又被迫穿上了一件白底青花的旗袍,踩着绣花鞋随她出去了。

    这销华馆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一共三楼,顶楼是给我们住的;二楼是戏水寰给人唱曲儿跳舞的,也供一些不知名但衣着华贵的男人们作乐;底楼则乱得一塌糊涂,酒气熏天,烟雾缭绕,男人或者烂醉如泥,或者疯癫乱舞,而女人们全都笑脸相迎,卖弄着自己的姿色。

    “你快感谢感谢自己这张脸,让你能呆在华羽轩,而不至于和百香阁的人一起混在底层。”白鹭青冷笑着说。

    她没带我去底层,只带我在二楼的各个地方转悠,说这地方是戏水寰的台子,那地方是华羽轩各个美人的雅间,又有什么地方是草虫居的人歇脚的地方。

    紧接着她就带我去见各位姐姐。

    首先是卖艺不卖身的戏水寰。她们才穿了姹紫嫣红的戏装,勾勒一张妖艳妩媚的脸,是从戏班子里没学成,逃出来了,又找不着落脚地方,干脆就来了销华馆。最当红的一位叫锦鲤,其余的名字我也都记不清。

    锦鲤是不看人的,阖着漂亮丹凤眼,抿着朱红元宝唇。我朝她鞠躬问好,她便慵懒地应一声,也不再搭理人。

    紧接着是去见同在华羽轩的姐姐。她们若非乐意接客,都是在小阳台上喝茶吃点心的。白鹭青撵着我过去,她们转头一看,便立刻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喊“白鹭姐姐”,而对我就冷淡了很多。

    白鹭青嘱咐了几句话,又领着我去一个房间。门关着,她便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声娇慵的“进来罢”,她才将门轻声推开。

    我走进去的时候,正看见一双白玉般的、小巧的裸足,一只蜷着脚趾落在花被上,另一只脚尖勾起,悠悠撩开水红色半透明的薄纱床帐,紧接着便看到曲线优美、修长纤细的双腿交叠在一起,湖蓝色的旗袍半掩半映出雪白的翘臀,束着袅娜杨柳腰,搭着莲藕般的手臂。那张脸,更是画笔勾勒不出、诗词泼洒不尽的美艳。

    她将细眉一挑,秋水流转,笑盈盈的眸子将妩媚柔柔地披到我身上。

    “小妹,你名字叫什么?”她指尖轻抚过下颌,饶有趣味地看着我。

    “回姐姐,我叫鹤衔觞。”我应道。

    她的脸色倏地一变,声音也有些颤抖:“你叫鹤、鹤衔觞……是那个仙鹤的鹤?”

    我有些迷惑,点头说:“是啊,仙鹤的鹤。”

    “是那个……鹤泠仙的鹤?”

    我看她脸色煞白,身后的白鹭也赶忙凑到她跟前儿伺候着问长问短,但我不知所措,只立在原地,正欲离开,却听见她凄声叫道:“为什么又出来一只鹤!为什么偏偏是鹤!”

    白鹭用眼色不断示意我快走,我也早就吓怕了,连滚带爬地溜了出去。

    刚跑不久,便撞上了一个穿得很朴素的女子,我还没道歉,边听她轻声问道:“姑娘,没事吧?”

    我有些惊愕,不曾想到这销华馆里竟还有人唤我“姑娘”。抬头定睛一看,原是个白衣粉裳、素颜朝天的女子,大抵比我年长两岁。我正疑心呢,在这种地方,怎么会有这般清秀的人儿,是不是她走错了路。她却执起团扇,朝我行一个万福,先开口道:“小女子是草虫居的蝉知雪,夏蝉的蝉,知晓的知,飞雪的雪。”

    “你这名字奇怪。”我脱口而出。

    “哪里奇怪?”她笑问。

    “自古蝉不知雪,怎么会有蝉知雪?”

    她笑道:“人未死而知终有一死,蝉未秋便晓终有一冬。”

    我尚未听明白,又有一个花枝招展的女人跑上来了,牵着蝉知雪的手,催促道:“蝉子,快快随我下去,你的故人来了。”

    那个女人抬眼看见了我,眼神里划过一丝诧异,便鞠一躬,权当是问安。

    我看出她害怕我,莫非昨个儿我打老鸨还成了英雄?

    距离第一次接客已经过了多久,连我自己都忘了。但我还记得,有一个男的要我陪他吸大烟,我拎起旁边的酒壶砸碎在他脑门上;有一个男的要我用嘴伺候他,我也毫不客气地踹他一脚,拍拍手转身摔门而出。

    久而久之,我身上落了不少伤,愈合后没有留疤;对我嗤之以鼻的人越来越多,要见我的人也越来越多;老鸨的钱越来越多,笑得合不拢嘴的样子就像系不上的钱袋口。我在众多人嫉妒或艳羡、贪婪或毒邪的目光中,似乎成为了这儿的“头牌”。

    但真正的头牌不是我,而是雀相欢。

    那个最妩媚风流、最恨我入骨的女人。她在床帐里朝我微笑时柔情胜水,得知我名字后却活像个厉鬼。

    她很少与我见面,也拒绝接待一切被我接过的客,这让老鸨很是头疼,但我不管。

    当初的“姐姐”白鹭青,倒是“好心”告诉我雀相欢的前世今生——在那冷若冰霜的美人喝醉酒之后,半是疯癫半是凄凉,眼泪和话语一同流泻出来。

    销华馆是在二十世纪前就有的一个窑子。那时的老鸨势单力薄,窝里也没几个像样的姑娘,客人也很少。

    后来八/国/联/军来了,老鸨学聪明了,也学坏了,跟外国佬勾结,开始卖起大烟,几乎是一夜之间,这窑子就成了最诱人的监狱。

    也就是在这时候,她捡到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娃娃,将她带回销华馆做了妓子,并给她取名叫鹤泠仙。

    鹤泠仙可谓是媚骨天成,只要一个抬眼,一个勾唇,折腰的人数绝不亚于如今销华馆的客人。老鸨得了鹤泠仙,就如同白捡了一棵摇钱树,成天欢喜。

    但是鹤泠仙大放光彩的同时,上一任最受欢迎的头牌——雀相欢——心里却燃起了熊熊的妒忌之火。

    雀相欢变着法子整鹤泠仙,明里抢她客,暗里给她使绊儿。今天在她茶杯里放泻药,明天往她门缝里塞蛆。而鹤泠仙呢?愣是装作没看见,压根儿不把人家放眼里。

    终于有一天,雀相欢得到了天赐的良机。

    彼时来了个日/本军官,开个甚么宴会,要几个美人陪同作乐。老鸨一听,乐了,立刻把销华馆里的美人都叫出来,要她们去陪。哪儿承想,除了鹤泠仙以外,别的妓子都被雀相欢威逼利诱过,眼下只有鹤泠仙肯去陪。

    借着这个机会,雀相欢找了一个说书人,给他不少钱,让他大肆宣扬鹤泠仙是个卖国求荣的汉/奸。不过几日,大街小巷全都知道了:销华馆的鹤泠仙是个最不知羞耻的婊子!

    雀相欢本以为万事大吉,美滋滋地想着以后自己独占鳌头,艳压群芳。可没想到,鹤泠仙因此而红得发紫,越来越多的人“慕名而来”,将大把大把的钱塞进老鸨手里,为的就是“羞辱这个卖国贼”。

    从此,雀相欢心灰意冷,彻底堕落了。

    然而谁能想到,鹤泠仙爱上了一个国/民/党的兵,过几年甚至还为了他,自己赎了身,只身一人跑去找他,却被人毁了容,送回销华馆。

    那时候销华馆已经冷清许久,几乎破败,愿意跟着老鸨的只剩下雀相欢和几个妓子,其余的都散了。鹤泠仙的归来,无疑徒增了销华馆的负担,但老鸨却似是念着旧情,将她留了下来。

    雀相欢气得几乎要疯了,却没个奈何,只终日对鹤泠仙冷嘲热讽。

    那个兵终于回来了,而且入了共/党,可以说是新时代的希望,但他却回到旧时代的乱坟岗。

    那时他再也认不出鹤泠仙——他原先只见过光彩夺目、不可一世的薄情艳骨仙,又怎么认得这个落魄丑女子?

    鹤泠仙如坠冰窟,在他离开后,即刻自刎。

    据说,她当时发了疯似的到处寻找刀子,老鸨死死搂住她,哭嚎着让她不要想不开。雀相欢却飞快地从厨房里洗出一把菜刀,塞进了鹤泠仙手里。

    鲜血飞溅的那一刻,雀相欢也是在哭的。

    在知晓雀相欢的故事后,我独自一人坐在阳台上,捧着一壶茶望月。

    有人坐到我身边。我转头一看,是蝉知雪,销华馆里最不像妓/女的妓/女。

    她恬静极了,一言不发,只是默默地陪着我。

    我搞不清她是出于什么目的而接近我。当初那个百香阁的什么葵……记不清名字了。她给我吃了一盘果子,给我用鸡蛋消淤青,可她是为了让我帮她发迹。我如约给了她很多钱,她也心满意足,但我们从此再没有交集。

    蝉知雪呢?

    她仿佛察觉出我的心思,开口道:“过几天,日/本兵就要打到这儿了,你怎么打算呢?”

    “如果我是自由身,即便是个女儿家,我也要扛枪上战场,没有枪我就拿刀,没有刀,我赤手空拳也要去!”我的话语十分激动,后来又慢慢冷却下来,像被夜风吹凉,“可我毕竟是个妓……”很快我又坚定起来了,“如果要我跟他们睡,我一定要趁机杀他们!无论杀几个,无论后果如何,我都要杀!”

    我听见蝉知雪叹了一口气,随后只剩下寂寥。

    夜太凉了,寒气袭人,单有裙裳是挡不住的。须得有一件裘,裹了肩膀;也须得有一壶酒,热了心血。

    而月色这么美,是不能光凭眼睛来欣赏的。须得将自己的灵魂放在黑夜里,越是这样,越是感受到光明。

    “你是有灵魂的人吗?”我不禁开口问道。

    “我没有灵魂,我只有褪下的蝉脱。”她回答。

    其实我们都很清楚,我们为了销华馆挣的是什么钱,这些钱又给了什么人,那些人又给了销华馆什么东西。

    我们吃的是同胞的肉,喝的是同胞的血,钱钵里是同胞的骨。然后我们把腿张开,供那些依靠吃同胞而活下来的同胞享用。

    在我们之中,有和我相似的人,替那些被自己间接害死的同胞叫屈,一副正义模样;有的则不屑一顾,自甘堕落。

    无数个黑夜,我都感到迷茫。因为我如此无能为力,一边愤恨不平地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语,一边为了自己所憎恶的东西而出卖身体。

    身子干净,灵魂未必纯洁;身子不干净,又有什么资格说灵魂?

    越来越发现年少的狂妄,是如此脆弱与不堪。而一边回味着曾经的苦涩,一边面对着如今的艰辛,一边却企图改变自己的未来。这样的无用功,要何时才做得完?

    我于朦胧之中拥抱住自己残缺的灵魂,千疮百孔的心;而一梦转醒,晨曦尚凉,发现自己怀里的,不过是蝉知雪留下的一袭长袍。

    “我不去陪他们!”

    “啪!”

    第四个巴掌落在我脸上,但她不敢打得用力。

    老鸨此刻已经急得双眼发红,冲我吼道:“由得了你来做主!那我们干脆散伙了不干了,被鬼子杀光得了!好看的捉去给人家慰安,不好看的就暴尸街头!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么?鹤衔觞,你闹够了没?你以为销华馆所有人都让着你,你就是老大啦?我告诉你,没那回事儿!男人看你漂亮,才纵容你、把你当野马玩;若是你长得丑,你给人家跪下人家都不一定愿意要你!你若是真有那般本事,我们销华馆早就供不起你了!”

    这一席话说完,我周围的妓都掩着嘴笑了,而我垂着头,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来:

    “赎身。要是钱不够,这条命给你。”

    笑声戛然而止,老鸨也一下子瘫坐在地上,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一个妓连忙走出来摇着我的手臂,说道:“这么多年了,什么客人没见过,什么苦没吃过,眼下不就是陪日/本人睡觉么,你怎么就要赎身了呢?”

    又有人来劝:“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你出去之后又能干什么?”

    “忍忍吧,忍忍就过去了。”

    老鸨也扯起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尖声道:“你可真是个烈女子!我们全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就你是浪子回头,是不是?”

    我仰起头定定地看着她,说:“我早就不想干了,可我没有说不干的胆子。如今我是豁出去了,我要把我的灵魂守住,哪怕只剩下一丁点儿。我很清楚,我不是报国,而是赎罪!”

    赎我胆怯的罪,赎我下贱的罪。

    赎我躺在别人的棺材板上享福的罪。

    赎我间接杀人——这与杀人又有什么分别——的罪。

    我身无分文,穿着一件最旧、最破的衣裳,走出销华馆。没有人与我同行,甚至没有人送我。

    还没有走出几步,我心里便在想,自己会不会受不住饥饿与苦难,而回到销华馆,向她们低头;会不会被鬼子抓走;会不会冻死在街头……

    但我只能一路往前走。我自打十一岁成了妓,便从未出过销华馆,认不得路。但我必须一路往前走。

    忽然,身后传来疾快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是蝉知雪。

    她将一件厚衣裳披在我肩上,塞给我一个热乎的纸袋。她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给我钱。

    我心里却十分感激,因为她给了我最大限度的尊重。

    她的背影远去,我便蹲坐在墙边,裹紧了衣裳,将纸袋打开,里面是两个窝头。

    秋季的霜总是凉得刚刚好,不至于冻人,也丝毫不温柔。我醒了,我又出发了。

    渐渐迷了路,肚子饿得咕咕叫,腿也疲软下来。我再一次坐在墙边,寂寞地凝视着一片枫红似血。

    回忆起昨日的冲动,我竟有些后悔。

    我本是多么怕饿、怕冷、怕死的人啊,如今却流浪街头。是为了什么?为了逞英雄,还是真的爱国?

    我叹一口气,站起来继续走在街道上。我想,在惨死街头之前,我或许会回到销华馆。那时候,她们会怎样笑呢?

    冷风又刮来一阵,我打了个寒颤,蹲在地上捂住了头。

    有些模糊的记忆涌上脑海。

    这地方——我曾经来过?

    “咱真的要把这孩子送到花烟馆去?”一个妇人拭着泪,哽咽道。

    “唉,不送不成啊,她哥结婚还要盖一栋房子,咱手头钱不够,不就只能把她卖了么。”男人摸着自己的胡茬,叹道。

    “能不能别把她卖到那儿去……她还可以做针线活,还可以去上班啊。实在不行,让她干农活儿也成……”

    妇人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只剩下断断续续的哭声,而男人一句话也没说。

    是啊,做针线活要多久才能凑齐聘礼钱?哪里又会要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娃做工?做农活更是最下策。

    唯有送到花烟馆,才能卖出最高的价。

    车子停下来了,妇人抱出一个被捆住了手脚、嘴里塞着抹布、还在拼命挣扎的女孩,含着泪将她送到男人怀里。男人不忍看她,径自走进了销华馆。

    老鸨很是中意这个女孩,付了钱,便将男人赶出去,又给女孩灌了一碗汤,那女孩便渐渐昏了过去。

    我猛然瞪大双眼,记起了那女孩正是自己。而我的脸颊上,也淌下泪水来。

    街边枫红翻涌,我失声痛哭。

    而来路我却是全然忘记了,全然忘记了。

    不记得家在哪里,不记得父母的名字,甚至我本来的名字也忘了。

    难道我就这样了吗?一直当鹤衔觞——这个离开了销华馆的妓/女。

    我又能去哪里呢?

    在一家酒楼后厨里干着杂活儿,我总算还是安定下来。这张脸皮渐渐变得苍老、蜡黄,原本白皙娇嫩的双手也粗糙不已。我不再是那个名妓,也永远不再是了。

    这样平凡而稳定的生活,虽也是没有摆脱下九流,但比娼好得太多。

    本以为就这样了,却在某一天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我的哥哥,年长我六岁。我记得他脖子左侧有个鲜红的胎记,就算过去这么久,容貌和性格全都变了,胎记也不会变。

    那天吃饭的人很多,我也出去端菜,佯装无意将菜汤洒在那人的衣领上。果不其然,他开始大骂,而我全神贯注地盯着他的脖子,一边连声道歉,一边替他擦拭,乘机往他脖子里看。

    是了。我心里一震。这是我的哥哥。

    他一巴掌扇在我脸颊上,我跌坐在地,菜盘碎成好几片,锋利的边缘割伤了我的手。

    老板赶紧跑出来哈腰道歉,连声“长官”。早已忘却了妹妹的、被称为长官的、与我仅有血缘关系的哥哥,他趾高气扬地说:“你们这破地方找伙计也不看是不是人,要是我通报太君,看你们还能混多久!”

    我心一颤,条件反射性地攥紧拳,丝毫不顾掌心还硌着菜盘的碎片。

    那一刻,我想到了许多。

    ——“如果我是自由身,即便是个女儿家,我也要扛枪上战场,没有枪我就拿刀,没有刀,我赤手空拳也要去!”

    ——“由得了你来做主!那我们干脆散伙了不干了,被鬼子杀光得了!好看的捉去给人家慰安,不好看的就暴尸街头!你心里只有你自己么?鹤衔觞,你闹够了没?你以为销华馆所有人都让着你,你就是老大啦?我告诉你,没那回事儿!男人看你漂亮,才纵容你、把你当野马玩;若是你长得丑,你给人家跪下人家都不一定愿意要你!你若是真有那般本事,我们销华馆早就供不起你了!”

    ——“我早就不想干了,可我没有说不干的胆子。如今我是豁出去了,我要把我的灵魂守住,哪怕只剩下一丁点儿。我很清楚,我不是报国,而是赎罪!”

    如果杀了他,我会怎么样?

    如果我死了,又会怎么样?

    如果我活着,又会怎么样?

    我死与活着,有什么分别?

    若是我将他杀掉,顶多是自己人头落地,但好歹为人民除了一个汉/奸。

    若我放弃这次机会,以后像这样活着,心中还有难以释然的罪恶感,又有什么意思?

    趁一时冲动,我为自己赎了身。

    趁一时糊涂,我为自己赎了罪。

    我再也没有犹豫,抄起最大的碎片,尖声吼了一声,不顾一切地奔过去,将碎片抡起,在他脖颈上狠狠一划——

    颤抖的手还来不及落下,鲜血已经喷了我满面。

    紧接着,我攥着沾满血的碎片,狂奔下楼,疯狂地跑在无人的街道上。

    雪,下雪了,下得好大。

    我刚刚做了什么?我杀了我的哥哥,杀了一个汉/奸?

    我为什么要杀他?一时半会儿被猪油蒙了心,还是真想杀他?

    我是为了赎罪而杀他,还是为了报仇而杀他?

    赎的是他一手造就的罪,报的是让我替他顶罪的仇。

    雪,雪停了,路上铺满了雪。

    我再度将碎片执起,望着上面鲜艳的血。我自始至终是个糊涂人,至少我死得不糊涂。

    雪又一次下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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