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春风来了又去,去了又来,山里的时间似乎总比别处要过得慢些。饶是如此,外婆去世也将近四年了。
我从小可以说是由外婆照看长大,但今日惊觉,我似乎连她的岁数生辰也不能确切记得,只估计大约是解放前后。
人不可避免都打上时代的烙印:那一代人岁数与共和国差不多,他们未及享受到新式的教育,而只匆忙地参与了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的新式建设——
当我们回忆起那个时代的人,他们满怀憧憬,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他们物质极度匮乏而精神极度昂扬。旧式道德的遗存往往与新式的意识形态交融,烙在他们身上。
外婆就是这样的一个共和国第一代劳动人民的剪影——勤劳,淳朴,善良而沉默。
思想是受过一些教育且吃饱了的人才会做的事情。
而外婆小学没有念完,文化程度十分有限;
少女时代被母亲弃顾,与婶娘同住,颇为辛苦,且婶娘常常在夜里狠命拧她;
嫁人以后,养育了四个孩子;
子女长大了,她又抚育孙辈;
孙辈还未及长大,她已积劳成疾,撒手人寰。
这样匆匆而忙碌的一生,她大约从未得闲思及诸如“活着是为了什么”之类的问题吧。
物质的生存极大地桎梏了她,甚而使她几乎没有精神娱乐可言。
在人生的最后几个月,她失去了自理能力,顺从地躺在阴暗的房间里,任由女儿清理她的身体。
亲戚们提着补品,带着夸张的怜悯与叹息赶来,与她交谈几句,宽慰她“你会好起来的”,而内心盘算大约在多久之后来参加她的葬礼,然后带着被满足的同情心满意地离开。
伴侣与子女又皆忙着应酬前来应酬亲戚们,提前筹划葬礼,无空也无心关注她的精神。
这样的探视,于她几乎是人生中最后的交流。
那一次我回家来,在她的手机里下了一些湖南的花鼓戏,播给她听,她似乎有些开心,又似乎并不十分有兴趣。
我嘱咐她,我走了以后,想听什么就让人给她播。可我走了之后,到底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那戏,有没有让人播给她听?
那时候我尚懵懂,而今我渐渐明白。我的人生遗憾之一,就是在那时没有力争,没有坚持,把她挪到有电视且向阳且能瞧见窗外风景的房间去,好叫她能再感受一些人间的热闹。
而她一生苦惯了,忍惯了,对肉体的痛苦和精神的孤寂也不以为然,终究没有提出什么要求。
她一生最后看见她生活了几十年的山水,看见太阳,是从我走的那天,用手机在外面拍的几张照片里。
小时候我常想,大人为什么没有感情,为什么在离别时他们不会伤心?除了各式各样的笑,他们的脸上总是带着麻木的平静。
终于我成了大人,在外婆的葬礼上,我十分哭不出来,我不相信她去世了。
而看着亲戚们,使我想起“原来但凡世上妇人哭有三样:有泪有声谓之哭,有泪无声谓之泣,无泪有声谓之号”,“当下亲戚们卖力干号了一宿”,这滑稽的情状使我终忍不住笑了。
或许成为大人以后,好笑的事情就是越来越多吧。
当我受了一些人权思想的启蒙,来审视外婆的一生,深觉她的不幸。她是那样一个典型的千百年来劳动妇女的形象:
生儿育女,任劳任怨,奉献牺牲,面目模糊,几乎没有自我。丈夫,儿女,家庭,消磨吞噬了她们的一切,她们最常见的结局是在病痛中恋恋不舍地离开人世,身后之事则完全取决于亲人们是否有道德与闲情逸致去追念。
幸而,与年轻时的繁重劳作相比,子女经济条件的改善使她在晚年过上了较清闲的生活。
她不用再种地,不用再养猪,不过多年来勤劳本分的习惯仍未改变。在她身边的日子,总见她种一些蔬果,做许多吃食,给我留下了深深的记忆。
有一年春天,我和外婆一起到一处山间茶林采茶。时值清明谷雨之间,山中烟霭濛濛,雨前茶已抽芽,嫩绿的芽叶在细雨中舒展。我们比赛着谁采得快,不觉走到了山的深处,云雾萦绕着身影,人在山间走,譬如天上行。
细雨沾湿了我们的头发,渐渐雨下得大了,我们赶紧下山回家。打开袋子,鲜嫩的茶香混合着春天雨水的气息,萦绕一室。以至后来我听到采茶的种种曲子,总会想起当时的茶香。
春天时,外婆还会带我去尚未开耕的田里采一种野菜。清明前后,野草细细地铺在田地里,覆着银灰色绒毛,叶片肥大的野菜就藏在草里。
挑嫩而大的叶子揪出来,洗净,揉进面粉里,和上糖,做成一个个小圆馍。烧起火,隔水铺上细布,加盖蒸熟。就成了乡间应季的好点心,咬上一口,带着草叶味儿的清甜便盈于唇齿。
到了夏天,外婆做立夏团子,腌黄瓜,擂茶;秋天,炸红薯片,切碎晒干各色蔬菜,做各色辣味的干菜,腌菜;冬天则要熏腊肉,做甜酒,做豆腐,给小孩子们烧红薯。在还没有反季蔬菜的时候,时光就在外婆做的食物里流转。
印象里,外婆总是在劳作忙碌,偶尔去串门便是很好的消遣。记得夏天,每每外婆和我乘凉回来,走在土路上,月光是那样银白如水,把山,溪,晚风,蝉鸣,我们长长的影子一起浸润在里面。我总盼望那条路长长的,没有尽头。
我渐渐长大,走南走北,在他乡,在高楼,喜欢看月亮,月亮一点也没有变,但我没再见过当时那样好的月光。
外婆没有读过什么书,却比许多学富五车的人更有道德。我总觉得她和普通的农村妇女不大一样。
她性格老实本分,懦弱善良,我从未见她主动向谁说过蜚短流长,别的农妇来找她说,而她只是客气地附和微笑。她也不曾占人便宜,不曾坑害过谁。若我有一丝的善良与道德,都将要感谢她的“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对于晚辈,她也总是十分和气。她从未打过我,连责骂也很少。在青春期时,我曾觉得她的唠叨很烦,而今却怀念,再也不会有人这样关心我,洗脸没有,衣服穿够了没有,秋裤有没有穿;吃饱没有,吃了什么菜……
当时只道是寻常。
外婆没有什么文化,很希望我能多读书多写文章。每当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她总说,你写成作文啊。出去玩呢,她也说,你要写日记啊。她只知道我应该把作业完成,却并不认为抄完有什么不对。
每次我抄作业的时候,她总感到很满意,还常为我买我最喜欢吃的无籽大葡萄,洗净摆在书桌上,自己却舍不得吃一颗。现在想来,心里隐然愧疚。
我长大一些,离开她求学,每天都数着,还有多久可以回到外婆身边呢?
当我小小年纪就消极的时候,我总想,如果我死了,外婆一定会很伤心,我要等外婆去世了才能死。很长一段时间里,这是我人生的意义。
有时候,我惹外婆生气,她便说,看把我气死了,你就好了!这时我总从床的另一头爬到她那头,蜷缩在她怀里,紧紧地搂住她,噙着眼泪说,我不要你死!
我要和她拉钩,于是她和我拉钩,要等我考上大学,要等我学会自己照顾自己,要等我嫁了人,才可以死。我们反复拉钩好多次。
可是她食言了。
现在我长大了,上了大学,一个人南下北上,过着渐渐独立的生活。
我常常想,这世上是否有不求的回报的爱呢?
如果有,一定是外婆对我这样吧。在每个人都极度失望地离开我时,只有她守着我。她为我付出了很多很多,而我还来不及回报,我还没有能力守护她,她就已经与世长辞了。
没能在她活着的时候,为她的健康,为她生的希望,更奋力地争取,一直是我心里的遗憾。
我常常想,如果外婆还在,看到现在的我,她会说什么呢?
她肯定会先说,多吃点饭啊,看这么瘦,下巴削尖了。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
凌晨梦醒,是不曾有过的事。今天却在熹微的晨光中,仿佛看见橘黄的灯光下,我和外婆对坐在老木屋的床上,她看一些地下六合彩,我看着一本近代文学选。时光流逝多少年,往事依稀似日前。
我想,一定是快过年了,外婆想我了,来看看我。
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告诉她:分别的这些年,我长大了,我上了大学,我能自己挣钱了,我经历了许多人许多事,去了许多地方……
但,我又向何处去寻她呢?
奇怪,她去世这些年,我并没有终日以泪洗面过。或许她活在我心里,又或许,她化作人间的风雨,天上的月亮,陪在我身边……
不管她去了哪里,我真希望她能永远平安喜乐,再也不要这尘世的病痛与烦恼。
我一向太懒散,今天却似乎被什么役使着,写下这么多文字。
外婆看到我写了一篇这么长的作文,一定会很开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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