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旋风的一生

黑旋风老了，大约过不了多久，他就该走了。

朔北的风还在怒吼，高挂的旗子在哭泣，黑旋风倚着墙角，咀嚼着自己的一生。

黑旋风没想到自己还有上战场的这一天。当年初到大唐皇宫的日子里，总听年迈的独眼龙将自己的沙场经历，满嘴喷沫地讲自己如何驾着天子逃离姓武的爪牙，现如今虽然老了，但皇帝念其功德，准其在宫中颐养天年。

黑旋风是一匹马，毛色是黑色的。据黑旋风的老母追忆，当年自己的曾曾曾祖母的心上人是一匹纯正的大宛马——汗血宝马，曾曾曾祖父率领着一大堆军队，路经小镇歇脚，曾曾曾祖母刚好经过，正处于青年期的俩匹马，四目交对，当晚就厮混在一块，等到太阳再升起的时候，心上人约定说，等他凯旋归来就与她再会，可惜再也没见过，不久，老祖母就怀了心上人的骨肉。黑旋风喜欢听老母讲故事，老母肚里有无穷的故事，老母说：她的家乡在长安，长安的月很亮，跟太白诗里的白玉盘一般亮。她的职业是一匹战马，威风凛凛地横走过战场，可惜在她带着将军飞跃埋伏圈的时候，对面的矢箭射中了脚掌，虽然最终将军逃出来了，但将军记恨她把他摔落沙场，恼怒之下，直接把她打发了，辗转买到了老李头的手里。

沉浸在往事里的老马，透过寥寥的炊烟，看到了老母黯淡的眼睛。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名字，老母亲切地叫他小黑。老母老了，走不动了，草料不香甜了，李老头准备把她拉向屠宰场。天灰灰亮的时刻，李老头就出门了，他的目的地是小镇南边尽头处，那里的牛屠夫是杀羊宰牛的好手。大概李老头也老了，马厩的门忘记上锁了，黑子冲出家门，默默跟在老母的后面，他记得老母说过，你的爷爷就是在那里丧命的，场面血淋淋的，跟李老头在院子里杀鸡一样，老母鸡小红扑棱着翅膀，到处是鸡毛、血渍，跟小红不一样的是，你的爷爷叫声凄惨些。黑子躲在拐角处，突然他听到了声响，嘶声裂肺的，黑子怕极了，立马逃了。

他不停地跑，穿过闹市，直到再也看不到村落。官道上有一堆堆马粪，风中还有凤雏的气味，凤雏是一匹枣红色母马，她的主人是宠妃的姐姐——虢国夫人。于是，他下定决心，一路往北走，他要追上凤雏。

黑子是在第二天的傍晚到达长安的，黑子感慨：长安的月亮的确好看！街上百姓穿的衣裳飘飘逸逸的。

很久没有人叫过黑子这个名字了，宫女们私下里称他是“旋风大侠”；耿直的大臣谩骂他是“狡猾的畜生”；玄宗皇帝特赐名“黑旋风”。他能在长安城站住脚跟，全凭一技之长——乐舞。

长安的闹市要比小镇的更喧嚣，看起来却比小镇井然有序，走几步就看到摆着摊子卖字画的，长安的文人学问也高得多。前面小摊围了一群人，黑子远远望着，就瞧见穿着褐色套衣的画画之人笔下是三个饮酒的人，众人喝彩不已，原来那文人画的是盛唐三位大诗人围桌共饮唱曲的场景。一时间，投掷钱财者络绎不绝，价高者到手的满心欢喜，旁观者的羡慕叹息，还有从容淡定地卖画之人收拾字画。

看到已散的人群，黑子想起了老母的教导：自唐以来，但凡有真才实学者皆可赢得天下功名。此才要求甚广，初唐会打仗的是奇人，白袍小将薛仁贵凭一介布衣登入天子朝堂。太宗好读书，开科考试招收大批会作诗写文章的好手。武天子爱牡丹，洛阳神都一夜成美名，洛阳的花匠层出不穷。当今天子爱美人，前有武惠贵妃，后有杨氏姐妹，美人美在何处？前汉武帝有表妹阿娇、卫氏字夫、李氏美人，汉成帝有才女班婕妤、善舞飞燕、丰腴合德。美即才也，作诗为内才，善舞为外修，貌美是内才、外修的前提，察言观色最难习得。天下风流莫过于一个“乐”字，想要出人头地，是低腰迎合还是昂头视之，关键要抓住上位者欲“乐”的心理。

最终，他决定去凤雏曾经提到过的一个地方——浣纱庭。浣纱庭是虢国夫人的一处私宅，那里供养着大量能歌善舞的巧匠艺人，特为供应皇帝喜好，讨圣上欢心。

虢国夫人不善舞，但好笑。人道：回眸一笑百媚生。虢国夫人一笑，可使洛阳牡丹三天不敢展颜。因此其最爱骑马进宫，马上美人，回眸下腰，勾的人心痒痒。

黑子进宫了，它是来向皇帝献舞的。黑子第一次来这样大的殿堂，桌面的葡萄、荔枝鲜地鲜地发亮，到处是站姿婀娜的宫娥，成排的大臣在相互举杯，远处高殿上有一着黄衣的男子，左边女子酥胸微展。黑子胸腔塞的都是震撼，每一步踏出去都觉得踩在天上雾里。

那一天黑子名声大振。

再然后，黑子就成了黑旋风。没有人敢说，一匹马有什么舞姿，因为当今天子喜欢。

   在浣纱庭的一年时间里，黑子每分每秒都在练习跳跃，每当音乐响起，他就开始伸胳膊展腿，左腿可上抬又可后移，四肢双抱还能跳跃一米多高，立于床榻，跳数十小时不曾落地。

贵妃善舞，明皇懂音乐，日日笙歌闻黄鹂，夜夜灯明见倩影。尽使李白高唱：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

一时间，长安马贵，养马者皆富。

广宁公主素来跋扈，看不起虢国夫人做派，背后说其坏话，虢国夫人从不搭理。一日，听闻公主要去从西市门过，虢国夫人命人于西门等候，车驾数十，后又有白马驹二十，名曰进宫献马。公主欲行，却迟迟不见车辆让步，公主怒，持剑伤御马，黑子卧病半月，不见好转。又有宴乐的那天，天子问：何不见黑旋风领舞？虢国夫人据实以答。天子闻马伤，怒，广宁公主禁闭闺房半载，不准再从西门出。从那一天起，广平公主再不敢诋毁虢国夫人。

可惜好日子过去了。当安禄山的铁骑还没到达长安城，宫内已经乱了，乐器四散。昔日经常抚摸黑旋风鬃毛的贵妃娘娘不知道去哪了，唐明皇欲寻新美人替代，可惜儿子不给他这个机会了。

北风还在怒吼，旁边堆着散乱、泛黄的草料，黑子嚼着，嚼着，竟比金池玉盘里的食物还可口些。黑子怅然了，在长安十年，没敢吃过一口晚饭，就怕自己多长了半块肉，被其他小辈抢了“领舞将军”这一头衔。

号角吹奏，这号子跟西域传来的胡琴有些像。黑子有点控制不住了，身体总想舞动舞动，释放释放左臂右腿。

“冯老倌，赶快，粮草喂着，明天我准备去西边再溜一圈。”

“马小将呀，您现在可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恭喜恭喜啊”说着接过马缰绳，把棕色马拴到黑子旁边前面。

马司摸摸后脑勺，回道：“都是皇上惜才，说我的诗写得好，让我来军营见见眼界，回去好吟写边塞诗供他听。

随着号角，人声沸腾了，老倌纳闷道：“小将可知前面发生了何事？这曲调甚是欢愉。”

“听闻有一队西域舞姬经过，被将军请了过来。咦，这匹马怎么回事？”

琴音越来越急，黑旋风已准备施展自己的绝技——空中翻。可惜马缰绳套死了，疼地他站不稳。

老倌赶紧去拿鞭子，大声斥责：“大白天的，这马发什么情”。说着准备拿鞭子扫过去。

远处响起的是黑旋风最喜欢的曲调，蠢蠢欲动的心在这一肯爆发了，他用尽全身力气挣脱缰绳，使劲往地上撞，希望取掉嘴上的马橛子。

“老倌，这马不是发情，是发疯吧。”

老倌的马鞭打在黑子身上，“啪”的声响刺激了他，黑子猛地跑远了，看到士兵昨晚刚筑起的屏障墙，使劲撞了过去。

冯小将傻眼了，结巴道：“快——快，快——去告——诉将——军。”

黑旋风再听不到乐曲了，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真疼啊。

将军过来了吗，他只见过朝堂上的将军，不知道战场上的将军又是什么模样？周围的士兵越来越多，他们都在议论什么呢？黑子觉得脖子疼，嘴疼，心也疼。他使劲地吸了一口气，原来乐曲一直都在响，他已经跳不动了。黑子闭上眼睛，他想，明天大概上不了战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