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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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你还是去吧。”淑梅婶又一次拿起那光洁如冰的飞机票，递到李老师的眼前。

李老师埋着头，并没去看那张印有大海图案的飞机票，依旧一声不吭。

“老李，事到如今，还想那么多做什么？这件事上我完全支持你，你还有什么可顾忌的？”淑梅婶叹了一口气，缓缓地把飞机票小心翼翼地搁在自己的膝盖上，仿若它是一块价值连城的玉石，磕不得碰不得。淑梅婶甚至能感到那薄薄的飞机票下，自己的皮肤如火灼般热烫烫的。

飞机，多么神圣多么神秘多么伟大的发明。它只存在黑匣子广播里、存在村里偶尔的大幕布电影里。

当然，也在现实中看到过那么一两次，渺小得如同燕子般大，极目远眺，它是悄无声息的，它是不急不慢的，穿梭于朵朵云间。

若有生之年可以坐一次飞机，以触手可及的距离看看蓝天，看看白云，那真是死而无憾了吧。更何况，这张飞机票的目的地是大海。

大海，淑梅婶却无法去想象它了。大约就是很多很多的水。淑梅婶也无法明白，大海有啥可看的。但她知道，老李的毕生梦想，就是能够看一看大海。

在李老教书的学校办公室的办公桌上，就有一张从画报上裁下来的大海剪影。那张大海剪影被老李很珍贵地压在一块玻璃下面，经年如新。

但现在的老李已经不去学校教课了。

他没法教课了。他得了重病。医生说是癌症，无药可治，只能等死。

老李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

老李不肯住进医院接受徒劳的治疗。家人也没坚持。他们都明白，本就不富裕的家底根本经不起日日的消耗。但家人们不约而同地决定，万事顺着他的任何意愿。

“她怎么知道我得病的事？”老李沉默许久，再次开口，嗓音有些哑。

“这种事，哪有秘密可言呢。”淑梅婶轻叹了一口气，又说道，“这是她的一片心意，你自己不用想复杂。”

“别人会说闲话的。”老李哀哀地说道。

“现在都到这个时候了，还考虑他人的闲话做什么？你一辈子待这村里，村里那些人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啊？他们都是无事生非地乱嚼舌头根子。你去，趁着现在，还能走动，你去，一定去，我给你收拾行李。我让胜林送你到飞机场，和小香玉汇合。”

淑梅婶说着，把飞机票慎重地捏在手里，站起身，离开了。

淑美婶来到了里间，将飞机票小心地压在枕头底下。她顺势坐在床沿，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老李是好人，自己嫁给他并不后悔。虽然他们的生活过得一直穷困。

老李虽在学校教书，但因为是代课老师身份，待遇并不算好。

当年，21岁的淑梅婶愿意嫁给当时已快30岁的老李时，便做好了一生清贫的打算。

老李家可真是穷啊，不过是土坯垒的两间屋子，屋子里没有一件像样的家具。

上门相看时，淑梅婶她爹不同意，说把女儿嫁给穷光蛋受穷受苦，是做爹的失职。

但淑梅婶坚决要嫁给老李。她也说不上缘由。也许是被老李那洗得发白的白衬衫所打动，也许是被老李那用报纸包着被整整齐齐叠放在床头的几本书打动，也许是被老李那紧张的眼神底下所掩盖的温柔所打动。

事实上，她并没有看错人。老李对她很好，从没对她吼过嗓子，从没对她摆过脸子。这在当时，谁不艳羡？

当然，淑梅婶嫁给老李的第一年，就知道了老李和小香玉的事。

总有好事的村里人，半遮半掩、故作神秘般讲给她，说你没嫁过来前，老李和他教的一个女学生好上了，这个女学生叫小香玉。

淑梅婶得知这消息时，对着老李又是哭又是闹，非得老李交代个一清二楚。

可老李却坚决声称，绝对没有的事，不过是村里人搬弄是非。

但一旦女人的好奇、嫉妒、恐惧被勾起，她总有一种誓不罢休的执着。渐渐地，从不同的人那里，淑梅婶便有了自己的权衡。

小香玉是老李带的第一届学生，从二年级接手，一直教到五年级。

小香玉也是可怜人，三岁那年没了妈妈，六岁那年有了后妈。后妈嫁过来后，又生了一个男孩，两个女孩。小香玉过得如何，不过是无法不怜惜的可怜罢了。

老李也怜惜这个喜欢读书、读书认真的女学生。在他的每堂课上，小香玉总是那坐得最端正的一个，她黑乌乌的眼睛仿佛钉子般牢牢地钉在老李的身上。即使下课了，也是忙着帮老李收拾课本、教室。

老李鼓励她，要好好读书，争取念高中考大学。小香玉总是凄楚一笑，摇摇头，沉默不语。所以，当小香玉小学毕业，告诉老李，自己不会去念初中时，老李也是爱莫能助。不过叹息一声，说，空闲时你来我这，我给你继续上课。

就这样，这个邻村的小姑娘，没事时便往老李家跑。

说是学习，不过是争着抢着给老李家做饭干活。老李不乐意，赶她走，推她出门。

她却死死地扒住他家的木板门框，死活不肯。她泪水流了一脸，苦苦地哀求着，“求求你，李老师，不要赶我走，就让我在你这待着，我不会给你添乱，求求你，求求你了，李老师，求求你了，你就可怜可怜我吧，我那个家我实在待不住啊。”

老李无法，只得任她来去自如。

当他们待在一块儿时，最喜欢说的便是大海了。

小香玉指着画报上剪下来的大海，问，李老师，大海的水真的是蓝色吗？比蓝天还要蓝？

老李肯定地说，蓝色，一定是蓝色。

小香玉笑起来，说，李老师你也没去过海边，怎么就肯定了？

老李也笑了，说，书上就这么写的啊，书上总不会有错的。

小香玉说，李老师，我们好好挣钱，挣够了钱，一起去看看大海，好不好？

老李望向虚空处，呵出一口气，说，好，一定去。不看到大海，这辈子死不瞑目。

小香玉却是着急了，连忙呸呸呸几声，说，李老师长命百岁，不说死不死。李老师，我们一定能看到大海的。

一年两年，等五年过去，小香玉已是一个标致的少女了。

一切都好像没改变，她还是喊着李老师，老李也是把她当作学生，曾经的学生。

但总有些还是在改变，小香玉会长久地盯着老李，当老李发现时，她便飞红了脸，对着老李仓促一笑，撇过脸去。

有一日，小香玉问老李，李老师你咋还不娶媳妇？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老李说，你这孩子，老师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小香玉说，他们都说没姑娘愿意嫁给李老师。我觉得她们都很傻，以为有几间砖房就能过得幸福。如果是我，我就愿意。

老李说，小香玉，你胡说什么呢？

小香玉却是起身挨近老李，突然，猛地伸出双臂勾住老李的脖子，将身子塞到老李怀里，喃喃说道，李老师，你娶了我吧，我愿意嫁给你。我给你做老婆，我给你生娃子。

说着，脸也蹭到老李的脸上。老李立刻闻到小香玉的嘴里有一股辛辣的酒气。

她喝了酒。

老李奋力地推开小香玉，扬起手掌，却又停在了半空。凝住了，他似乎才看清，自己眼前的小香玉已不再是个女孩，而是个女子了。

老李又把手掌重重地打在自己的脸上，一下接一下，老李的脸顿时红肿起来。

小香玉哭着，想要拉住，不给老李打，但老李的手竟如钢铁般，不随她的意志所改变。

老李边疯狂般掴着耳光，边歇斯底里地吼着，你滚，你快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这辈子都不要见到你，滚。

那是老李这辈子唯一吼过的女人。那也是老李这辈子第一个爱上的女人。

是的，他爱她。但他不能，他的疯狂他的歇斯底里也是因为恨自己爱上了自己的女学生。

没几日，老李便听村里人说，小香玉走了。

一走便是两别。

但看大海的话，小香玉终究是没忘。

村人说，小香玉在城里做大酒店的经理，了不起。

村人说，小香玉因为遗传了她妈的惊人酒量，跟男人喝酒，喝到了一个经理。

……

不管村人如何说，老李都愿意相信，这个女学生依旧会用黑乌乌的眼睛，认真地努力，没有卑贱自己。因为在小香玉写给老李的几百封信里，老李知晓着她所有的艰辛和坚强。

也正是这几百封，没有一个爱字的信里，淑梅婶放下了所有的戒心。她宁愿这是一个美丽而哀伤的故事。

正如现在，她努力地让老李拿上飞机票，由小香玉陪着，去看看大海。

老李一定得去，一定会去。

淑梅婶这么坚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