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的老了。年轻时憔悴又妩媚的面容变得松垮,眼角两处紧致的皮肤隆起山川似的褶皱。干瘪的乳房蜷缩在薄薄的连衣裙后面,停止散发生命的芳香。她美丽时代的身影被时间腐朽得踪影全无。
她仍旧像那时朝我笑,可是她老了。
你为什么就老去了。当你在散着迷乱烟雾的清晨走向黑色轿车的时候,你已经保持着离去时轻快幸福的模样永存于我全部的生活。
一.
杜拉斯说欲念在某个人身上,但她不是那个人。所以她不能在这个时候喜欢我。
那个女孩儿站在男生宿舍的门口,勇气与忐忑变换她的脸色。
男生们都在打笑我,一部分趴在阳台吹口哨,一部分朝我露出不明原因的隐晦微笑。
刚洗漱完毕,就有人敲响门,告诉我她来了。算上今天,她已经连续三个周末等我下楼。我躲避他们的哄笑大闹,披件外套急忙去见她,这个时候春寒料峭的尾巴已经撩不起温暖的恐惧。
我心有所属。她确实不能在这个时候喜欢我。
喜欢一个人的炽烈心情会把人点燃。我不愿磨灭她奋不顾身的英勇,假如做到了,可能以后的日子她就不愿将这段往事视为青涩的甜蜜,反倒把它视为不可再犯的教训。
我必须眨眼间根除她的期望,不留悬念的,像拔除杂草一般,连根而灭。
我朝她走去,清楚地看见她眼睛里闪烁的希冀。她整个人有浓郁的不明的花香味,像青春包裹的一颗璀璨钻石,正站在这里,一棵银杏树下。
我相信自己的表演能力,面向她时,我昂头做冷漠的表情。她从容不迫,双手交叉在前,上身穿白色衬衣,下身搭黑色的裙子,脚上套单薄的帆布鞋。修长的腿光洁亮丽露在外面。
我淡淡地回应她热情的招呼。
她今天很漂亮,脸上放映着喜悦。可我下定了决心。
她问我今天愿意去吃什么。我没回答,只把目光放在她的脸上。
她问我,今天是否不高兴。我没有开口。
她纤细的面容有轻微的颤动。她再问我怎么了。我依旧把平静的目光放在她的脸上,她脸起了红晕,像樱花溶在清澈的水里。
我不想她误会,说“别来找我了,你很让我烦。”
她看向我,满是疑惑。
我继续道,“我一点不喜欢你,你别来找我了。”
我尽量让自己变得斩钉截铁,这样做很痛苦,因为自己在伤害别人。
她的眼眶遽然间盈满泪水,我看不得她泛泪时楚楚可怜的模样,把头稍稍侧开。目光飘忽在树后紧挨的一片林子里。
她带着哽咽的腔调说∶“我真的很烦吗,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沉默,在肚子里酝酿一番老套的说辞,准备一举击溃她最后的心理放线,使她真正的离开我。
她哭了出来,用袖子不停抹泪,泪珠淌下脸庞,滚到衣襟上,那儿已经快被打湿了。哭声渐渐变大,我愈发的于心不忍,开始犹豫不决。
我得承认我喜欢这个女孩,但她不足以令我产生真正的情欲。
她太过年轻,显得稚嫩。人人心里都有一朵三尺左右的玫瑰,情欲才能让它绽放。因此尽管我有喜欢她的部分,但并没有情欲,我曾经搜肠刮肚的寻找过接受她的理由,可没一个管用。
男生门在楼上朝我竖中指。我瞥一眼,勉强地笑一笑。
她抽噎着,忽然冒出一句话∶“你是喜欢那个女人吗?”
我心里有些慌乱,“女人?你知道?”
“我知道的,在一条街上,我看到过你去找她。”
我松了口气,她知道,这样也许最好,虽然我竭力把这作为秘密,不过作为伤害她而必须付出的代价,我愿意进行交换。
“对。我喜欢她,很喜欢。”
“我本来想藏着,但你知道了。这就是我拒绝你的原因。”
我拿出纸巾递给她。她已经镇定下来,擦拭了脸颊。早晨的风轻轻吹拂,她细细地揩泪,像一棵落寞摇曳的草。双目再炯炯有神看向我的时候,我似乎不认得她了。
我心里稍有失落,可与她的牵连总算结束。
她抬高下巴,几绺头发飘在平整光滑的额头上。我等待斩断缘分的最后一句话。
“我不会放弃的,我永远比她漂亮。”
二.
从学校南门出,左拐,直经三个路口右转就看见一座小楼,有两层,典型小县城的房型。
当我拎着行李来到大学所在的这座城市,他缓慢的步调就曾短暂的让我失神。天很阔,特别是在这样的房子上空,它亘古不变的伟大令我深深着迷。
我遇见楼上女人的那天,晴媚扭动腰肢牵出人身上的慵懒。我正独自四处漫步,熟悉街道。
那会儿我仍在思考临别时站在父亲身边的中年女人。她既羞涩又惭愧,传来的目光中包含着担忧。
我不明白她为何有如此神态,她没见过我,并不该有这种深情。我一直想不通,一边琢磨,一边四处观察。
也就是那时,我想通的刹那,碰见了在楼上撬动我情欲大门的女人。
直到今天我仍在思考,她第一次遇见我时为何要向我露出那样充满妩媚的笑容。假如人的缺口可以成为攫住命脉的弱点,她的笑容为何能让我这么迷醉。
不,现在想来那笑容里包含的不止挑逗,还拥有一种慈爱。
她有平顺,柳色般的眉毛,杏状的眼睛,小巧的鼻子,以及粉润的嘴,这一切精妙地布置在鹅蛋脸上。
我没有觉得她有多么惊艳,但我确实沉醉于她的一颦一笑。
那路上少有人来,我驻足,站在楼下,捏住心跳问她,
“姐姐,你在看什么呀。”
她穿件低胸白背心,用双臂撑在窗台,也不管披在身上的褐色窗帘,胸前被挤压的乳房将诱惑赤裸裸地暴露出来。
我感到喉咙涌上跳动的火。
她露齿而笑,笑容勾人心魄。
“我呀!在看街景,特别是来往的人,像你这样的小帅哥就是我的观景对象。”
她说话带有特别的调子,我从未在城市中听过。一字一词说得清晰分明,不着急说完,也不会怠慢听者。我晕乎乎地流连在温软的声音里。
她仍旧保持着笑容,我盯着她的眼眸,好像迷迷糊糊了许久,突然醒转过来。
“姐姐那你很寂寞呀。这路上直到现在也只有我一个行人。”
她回应,“数量比不过质量,再说等到某个对眼的人,不是比看遍众生更加值得吗。”
我点点头,表示肯定。
这条巷子因为来往人极少,石砖路在湿润的空气里覆上了青苔。小楼房的一侧是道水泥墙,爬山虎遍布。从巷口一眼望来,清幽的色泽让人感到心怡。
“那什么人才是姐姐你心怡的对象。”
她掩嘴发出银铃似的笑声,纤长的手指白如芍药。
“你问我吗,我呀。”她变得羞赧,脸上鲜明地生出红晕。
“我已经有爱人了。”
骤然间,我像被钝器重击,心里立马变得空荡荡的。我明白了她看街的目的。
“那他还会回来吗?”
不知为何,气氛因为我的一句询问变得缄默,她眼见着疲怠憔悴起来,“这可不能说哦。”
伴随她意兴阑珊,我的不可抑制的失落,我们彼此默契的告别,她拉上窗帘,阳光恰好照来,褐色蒙上一层淡黄。
三.
那夜我实在睡不着。
一闭上眼,眼帘上便浮现两个女人。一个临别投来我不熟悉的目光,一个在楼上惦念不在此处的人。
我对前者并没有如何的印象深刻,但她在我生命的一部分虚无中化为了山川河流,我感到一阵心安。
而后者,她好像勾起了生命原始的渴望。她摄人心魄,我想到她的嘴,她的脖颈,她丰满的乳房。
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浑身火热,血液仿佛疯狂的蛮牛四处冲撞。
渐渐地,前者那目光中的慈爱与后者的笑容融合,我回忆上午她亲切的笑容,心中竟然有暖流淌过。
我终于变得困倦,将要沉沉睡去,可是猛然间,她憔悴的面容闪现,我的心仿佛漏跳一拍。
我彻底失去睡眠。
第二天,我抑制不住想去找她的冲动,翘了上午的课,跑去巷子看她。
我偷偷地在巷子另一入口观察她的侧影。她好像笃定那个男人会从巷口的另一端回来。长久地注视着那一边。
我从未有那样深刻体会过守望爱人的感觉。我猜我的脸色应该是苍白的犹如人生短暂的阅历一般。
我踏步几下,想抖落不舒适。巷子的静悄悄令我心烦意乱,最后我走开了。
后来的日子我有空便回去巷口看她。不跟她说话,也不让她见着我。
在县城落下青青的雨丝中,她梳理过柔顺的长发,凭觉后的慵懒倚窗,搭件外套,对着巷口发神。
晴朗的天气,她捧书在窗口,也不读,由着偶尔吹来的风,将书页翻动。假如巷口处驶过一辆汽车,她会抬头一看。我会迅速躲进墙后,不让她发现。
她居住的房子就是她的阁楼,她似乎把自己困在楼中。日复一日的度过静谧,同哀愁斡旋。
可是这样愈加使一种懒散式的妩媚在她体内成熟。我深受它的吸引,像落入水中的漩涡似的。
她越来越使我着迷,可时间越来越使我着急。她拥有长久等待下去的耐心,而我没有。
我对她倾吐内心的欲望慢慢积累,将要爆发的那一天迟早到来。那时候我要不顾一切的向她诉说,然后让她亲手毙掉我这黄粱一梦。
四.
我对她的不服输,她离开的那句话思考良久。室友询问我是否关灯,我叫他们熄掉。
夜晚安静到极处,你能听见潺潺的流水声,这就是它移动发出的声响。
今天的女孩很漂亮,她一直比她漂亮。怎么想来,她说的都是实话。更年轻的于情于理都要更加美丽。
上铺的人借着手机亮光问我今天的事情。我感到刺眼,用手挡住脸,说就那么回事儿,没什么大不了。
又有其他人问,你喜欢哪个女人。
我说,你们听见了?
大家都情绪激动,就在宿舍门口,我们几个要想听不是随随便便的。
其中一个问,你不会喜欢比你年龄大的吧。
我回应,没有。
他继续说,喜欢年纪大的也没什么,就是差距大了,他要是先老,你若更年轻,总有别扭的感觉。
“会有别扭吗?”
“我觉得会。”
我把声音提高,告诉他们各自休息别问了,然后拿被子掩头思考。
她大我多少岁呢?她会老去吧,她终将会老去。杜拉斯在情人开篇的低叹,悲伤地告别岁月。她会不会对这段孤守“阁楼”的岁月,抱有缠绵悱恻的感情呢?
我很想见她,想询问她关于她的一切问题。
胸膛里的火焰已不可再旺,我要去见她,再和她说话,突兀地倾诉爱慕。我拉下被子,使劲睁大眼睛,望着什么都没有的黑暗。
五.
一大早,宿舍门刚敞开的时候,迎着阴沉的天色我便出发。
应该要让她措手不及,我急匆匆地在雾中低语。這雾来自山间。
穿过一片树林,湿冷的空气只在喉头处打转。我单着一件成人礼时的白衬衣,穿条直筒的牛仔裤,脚蹬一双皮靴。
我知道这打扮不伦不类,且十分单薄,可我觉得这就是自己。胸膛内鼓动的心跳声竟然在耳朵间回响。
我希望她今天能穿件红色礼服,衬托出她的成熟丰满。
她不必要回应我什么,只要能默默听我说完我从她笑容里感受到的慈爱,那将怎样撩动我的心魄。
一路而过,灰暗的建筑伫立在雾中,一言不发。它们的沉默让我更加聚精会神的准备台词。
我看了看皮靴,足够崭新,我看了看衬衫很是平整。
我想别支玫瑰在胸前,但不现实,且太俗气。不管怎么样,我已经到了,总要去面对她了。
从她的人生来看,至少在那天,她是足够幸福的。她欢快的步伐间,根本看不见过去憔悴的身影。从她的人生来看,我微渺得不过一个过客,一粒在巷中瞧不见的尘埃。
我站在巷口,第一次见她时进入的巷口。这会儿,她背朝我,轻快的步伐将红色长裙的下摆摆荡,露出净白的小腿。
巷弄的另一头停了辆黑色的轿车,男人站在我站过的墙拐角,抽着烟。
那是幅模糊的场景。雾匀出一点白纱粗糙地遮掩男人和他的车。
她的背很清晰的露出来,我几乎可以勾勒出她肩胛骨的形状,它们在扇动,像蝴蝶一样。
她走了。我感到一种凝滞聚集在面部,我不能让鼻子抽动,嘴唇翕动,让脸颊肌肉隆起。
我该回去了。我转身,一位女孩穿着白色的礼服,对,就是白色的礼服,她站在第二个路口,离我不远不近,好像在笑,也有雾来,不过绕她而走。
我蹲下来,压住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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