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夏汉威，是塔克拉玛干输油管道第八十七检查站的一名工人，也是唯一的那一个人。我做着不普通的工作，拿着普通的工资。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盒饭会过期。爱情会过期。我开始怀疑，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有的。石油不会过期，等待也不会过期。
我的工作是等待。等待什么？不，我的工作只是等待本身。
有人曾经告诉我，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的田野。我在这里等了十一年，才明白，诗不过是押韵的句子，所谓的远方也只是逝去之人的背影。
去过远方的人，都死了吧。
其实，我很爱和石油打交道。我常常和输油管道讲话，一条黑咕咙咚的黑色管道，还有踌躇满志，或棕或黑的原油。也许每一滴原油都会经历这个阶段，从地底来到地面，就想知道管道的另一头是什么。我不能告诉他们，可能到了管道那头，你会发现你的命运是燃烧一次，唯一一次的光亮。更惨的是被做成塑料，用尸体承载一个种族的欲望。回望之下，或许幽暗的地底更好。黑洞洞的管子吞噬者我所有的话语，不做出回答。不知道管子另一头的人听不听得到。
毕竟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出来时意气风发，后来只能灰头土脸。
对我来说，我短暂而琐碎的一生中，最灰头土脸的日子，我记得很清楚，那是2016年5月1日，初夏，虽然沙漠里不分春夏秋冬。
我说过，我的工作是等待。等待什么呢？硬要说有的话，可能是一个叫黄的人。
那天早上，我在焦急地等待。一个人在沙漠里待了七天，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是一种煎熬。我迫切地想要见到一个人。
黄是为各个沙漠里的检查站运送给养的司机，也是我与外界的唯一联系。
上午9点47分，泵站里有些闷热，油泵声沉重单调。我站在桌子前，一动不动，桌上有一杯原油。每过八分之十七秒，我眨一次眼。就在那时，外面响起了卡车发动机的声音。我跑出去，跑到门外，跑在大漠的风沙里，哭得像个傻子。
他第一次来的时候，风沙很大，就像是要把人的灵魂吹到世界的尽头去。他没办法，只能留下来过夜。
两个人坐在我那张狭小的单人床上。那床太小，没办法睡下去。
沉默许久，他从怀里抽出一包烟，问我抽不抽。
我看着墙壁上“严禁烟火”的标志，和桌子上的一杯原油，摇了摇头。
那是我们最接近的时候，我和他的距离只有0.01公分。87个小时之后，我确定我爱上了这个男人。
虽然我很喜欢他，但是始终没有告诉他。因为我知道，得不到的东西永远是最好的；因为我害怕，我说了之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
他离开的时候，留下了一根烟。他告诉我，这根烟的牌子叫做“醉生梦死”，抽了之后可以忘记一切。人最大的烦恼是记性太好，要是能凭一根香烟忘记一切，每一天都是新的开始，那该多幸福。我把这根香烟拿起来闻了闻，一股杂牌香烟劣质烟草的味道。
我不敢抽这支烟。不是因为我怕抽完烟我会不记得他，是因为我怕油管会爆炸。我只能每天拿着这支烟，坐在泵房的顶上，看天边的河流。沙漠里哪来河流呢？有的。下雨的时候，沙漠里有一条流在地面上的河流；不下雨的时候，沙漠里有一条流在地底的河流；所有的时候，沙漠里都有一条流在天上的河流。
后来，黄从我的生活里消失了。听接替他的司机讲，黄在远方的城市里被总经理黄鹤看上了，做了老总的私人司机。
于是我努力地工作，拼命地工作，维护者这条黑洞洞的油管。每次来检查的人都惊呆了，我屡次被评为岗位标兵。我知道，只有这样，我才能见到他。表彰大会上，老总笑容可掬，搂着我的肩膀合影，我却在底下的人群中寻找他的身影。他没有来，他只是个司机，只负责把老总送到会场。
我渴望与他比翼双飞，浪迹天涯，做两只永世漂泊的无脚鸟，飞到死亡的那一天再落地。最好落在塔克拉玛干，录音机里放着《笑傲江湖》的泵房。我想我会死得很安详。
叶里藏花只一度，梦里踏雪有几回？一片黄沙路漫漫，犹念梦里何处魂。我明白，那种鸟是不存在的，它只活在人的梦里。
后来我辞职了，他们都不明白明明大有前途的年轻工程师为什么要辞职，明明我已经可以调离沙漠了。离开的那天，我终于抽了那根烟。
我在检查站外面找了个地方，可能是哪条地下河流的上面，带着一根烟和那一杯原油。烟的味道很呛，不好抽。火星溅落在那杯原油里，着了。看着火苗，我做出了决定。
回到了城市里，我查看了我的存款。努力了这么多年，数额还挺大的，足够支持两项手术的费用。
我决定活一回，留在自己的岁月里。
手术很成功，我要去见他了。他是我的生命之光，我的欲念之火，我的罪业，我的灵魂。
我曾经听人说过，当你不可以再拥有的时候唯一可以做的，是不要忘记。
一年后的一个上午，9点47分，我做进了某石油公司某分区老总的车里，我的身份是老总新任的秘书。车子的驾驶位上坐着一个黑色西装的男人。我在等待，他回头的下一刻，也许再过五分之一秒，你，就会爱上我。
只见老总掏出一部魅族PRO6，黄克，这是奖励你最近的工作的，你很认真也很优秀，应该配一部这样同样认真优秀的手机。
我看到了黄眼中的那明亮的光和离不开老总的眼神，还有后视镜中我落寞的眼神。
这是相遇，也是别离。
黄，如果我有一部魅族PRO6，你会不会跟我一起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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