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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我收到陈立的短信:“三千,今晚寝室聚会,李辉已经确定会来了,老地方见。”
我刚上完夜班,从流水线下来,摘下手套回了句:“好,晚上见。”
我走出工厂大门,在早点摊买了两个馒头一杯豆浆,照例从桌上装白砂糖的罐子里舀了两勺糖放进豆浆里。
边走路边啃馒头,豆浆齁甜,底下没融化的白砂糖像沙子,一到宿舍,衣服也没脱,倒头就睡。
人们为“白天做梦”创造了一个专有名词叫“白日梦”,用来指不切实际的幻想。
在我上夜班的这一个月里,我天天做白日梦,我很难说清楚这和晚上做的梦有什么不同,只有一点我是肯定的,那就是这一个月里,我频繁地梦见王成。
我不断回到六年前的那个夏天,阳光把一切都炙烤成蒙克名画《呐喊》的模样。
我在南方经历过无数个炎热的夏天,有的甚至伴随着山火,晾晒在外面的衣服都沾满了吹来的灰烬。但我始终觉得六年前那个夏天最炎热,最让我感到焦灼。
白日梦
2012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其中影响力最大的莫过于那个愚弄了所有人的玛雅预言:2012年12月21日是世界末日。
这个可怕的预言最终被证实是一个可笑的谣言,但是在2012年,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那么一刻相信过这个谣言。那一年还催生了“末日经济”。
2012年,还有很多高校大学生自杀事件,有些在社会上引起热议,有些淹没在“末日”的浪潮中。但是在这些沉痛的事件背后,是有受益者的,因为每一个大学生自杀,学校都会让与他同寝室的那些学生保研,作为“心理安慰”。
2012年,我还是一个大三的学生。
老教授轻咳了两声:“嗯咳,这节课就上到这里。”
李辉和王成站起身:“走走走,吃饭去。”
我摇摇头:“急什么?这会儿食堂人多着呢?”
李辉歪着嘴反驳:“我快饿晕了,感觉我的胃都在消化它自己了,你们俩在这呆着吧。”
李辉和王成走出教室,陈立坐在一旁背单词。
我拍拍陈立:“太拼了吧。”
陈立耸耸肩:“没办法,考不上研就得回村里当老师,两千块钱一个月,娶老婆生孩子,我不能过那种日子。”
我点点头:“好小子,有志气。”
陈立瞥了我一眼:“你也努力点儿吧,看你一天到晚吊儿郎当这样,以后干啥哦。”
我和陈立正聊着,王成摸着门框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我问王成:“你怎么又回来了?不是和李辉一块儿吃饭去了吗?”
王成的脸色有点难看:“他和他女朋友去外面吃。”
陈立点点头:“李辉对他女朋友是真的好,没得说。”
王成坐在我旁边,我刻意往边上挪了一个位置。陈立见了想说些什么,嘴巴张开没发出声音,又低头看单词书了。
我在一旁用手机聊QQ,不一会儿陈立喊我:“吃饭去吧。”
我站起身,刚想叫旁边的王成,扭头一看,旁边的座椅空空如也。
我问陈立:“王成呢?”
陈立背起包:“我哪知道,我刚刚背单词呢。”
我点点头:“可能先去吃饭了,我们走吧。”
陈立把手挡在眼睛上面挡住正午刺眼的阳光:“你刚刚对王成那样有点过分了,他是个敏感的人,你刚刚往边上挪位置那个动作他肯定注意到了。”
我撇撇嘴:“他身上那个味儿,谁能受得了?”
陈立站在原地严肃地看着我:“我和李辉就默默忍着,不会在行动上表现出来。你偶尔说一下倒可以,但是行为上的远离就太伤人了。”
我把手举过头顶:“好好好,陈博士,都听你的行吧,以后一定注意。”
我、陈立、王成还有李辉是住同一个寝室的室友。
陈立家境贫寒,学习刻苦,是典型的寒门学子。他的目标是考研究生,继续深造去大城市拼搏。他父母对他的要求不高,希望他回老家当个老师,早点娶妻生子传宗接代。
李辉家里很有钱,他性格开朗,乐于助人,目标是考研究生,混个文凭,回去继承家业。他家里还有个很厉害的哥哥,能力很强,但只有高中文凭。李辉的爸爸自己是白手起家,吃多了没文化的亏,一再和李辉强调,一定要考个研究生。言外之意是,没考上研究生,家里这摊生意就归他哥了。
我,高考超常发挥进的大学,农村出来的土包子,胸无大志,没有目标。
而王成,我必须要详细说说。
王成的父亲去世得早,母亲在他五岁的时候改嫁。继父是一个小包工头,赶上了房地产飞速发展的趟,变成了大老板。他天生视力极差,差到什么程度?就是地上一个直径50cm的大坑,大白天他能直接踩进去。
本来他应该去特殊学校,但是他妈妈执意要让他跟正常人一样生活,再加上足够有钱,王成就这样一路上到了大学。他有一个弟弟,是母亲改嫁之后生的,我见过几次,长得很俊,眼睛很大,很亮。
我自认为是一个很好相处的人,我不摆架子,不惹事,不抽烟,偶尔喝一点点酒。我只有一个毛病,这个毛病和王成的“视力”一样,是天生的,那就是——我有严重的洁癖。
寝室的卫生基本是我一人搞定,刷厕所、扫地、倒垃圾、整理桌面……
这些我能够处理的我都尽量处理,这些我有能力解决的卫生问题都不叫问题,最大的问题是王成,他半个月不洗澡,一个月不换袜子,一双鞋穿一个学期,我可以打扫干净宿舍所有的垃圾,但我打扫不了他。
这时候我就会变成一个尖酸刻薄的人,我会用各种行为表示不满,例如把他的凳子故意移开看他坐空的囧样。
王成并不是一开始就在我们寝室,我们寝室原本只有三个人。当初入学报名时我和陈立、李辉来得最晚,我们三个就住了剩下的那个寝室。
大三,辅导员和王成的母亲一同来到宿舍向我们宣布了王成即将入住我们寝室的消息。
辅导员跟我们说:“王成的情况比较特殊,你们都知道。他之前那个宿舍的情况呢,不容乐观,那个宿舍的男生对他很不友好,我觉得我们这个宿舍的男生整体素质比较高,希望大家能够和他好好相处。”
辅导员这么说了,我们也不能有其它意见,大家都点头同意了。王成的母亲开着保时捷卡宴带我们去市区最豪华的餐厅吃了顿饭。
在饭桌上王成的母亲对我们说:“日常生活上,希望你们多多照顾一下王成。”
吃人家的嘴短,我们都以最大的善意去对待王成,我也一样,除了在卫生这一块。
王成是个怎样的人?很难说清楚,他看起来是一个除了视力差一点其它方面都很不错的人。他很热情,会主动参与别人的讨论,他很大度,你开什么玩笑他都不在乎。因为视力差导致他的动作都很迟钝,看起来傻乎乎的。
总之我们的四人宿舍生活就开始了。
由三人行变成四人组,吃饭上课都是四个人一起。但是渐渐的,时间安排各有不同,于是就变成了两人一小组。王成因为视力不好一定要有人陪着,所以常常是王成和一个人一组,其它两个人一组,或各自走。总之,一定要有一个人陪着王成。
李辉是个急性子,朋友多,参加的校园活动多,他陪王成的次数最少。不过,我猜他这么活跃的人和王成待一起确实会受不了。
宿舍的这个相处模式,从2012年5月末开始发生改变。
那天,王成坐在书桌前写着什么,我猜测他应该是在补笔记,因为他视力不好,上课的时候很多PPT看不清,他都会特意在下课前找老师要文件,回宿舍补笔记。李辉站在他身后偷偷地看着,我瞧见了刚想问他在看什么,李辉把食指放在嘴边示意我不要讲话。
李辉平时就是这种搞怪的性格,我没有多想,转头玩自己的手机。
这时候李辉已经打理完社团所有的事情,以社团元老的身份退居幕后。他开始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出乎我意料的是,他成为了王成最好的朋友。
从那之后,宿舍的格局基本就变成了李辉和王成一组,我和陈立一组。这样的格局我很喜欢,起码我不用总忍受王成身上的恶臭,陪他吃饭陪他上课。
李辉是个花花公子,前段时间刚谈的女朋友又分了,现在又新找了一个本学院的妹子。他之前的女朋友都是黑直发,大长腿,这个本学院的姑娘,一头短发,微胖,五官算端正但绝对算不上好看。
我原本担心李辉有了女朋友之后会果断见色忘友把王成丢给我们。没想到李辉就算跟女朋友一起吃饭,也会带着王成。
陈立因为这事没少数落我:“你看看李辉看看你,人家跟女朋友吃饭都愿意带着王成,你呢?总嫌弃人家不讲卫生。”
我很无奈地反驳:“你可真冤枉我了,我这个也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就像你不喜欢吃香菜一样,不是你一直骗自己香菜好吃你就能咽得下去。”
陈立没说什么,拿起英语词汇书继续背。
王成有了李辉这个挚友后心情好了不少,一段时间后还从学校花店买了两盆盆栽回来。
晚上的卧谈会王成也积极地参与进来,我们聊得最多的当然还是那个全世界都热门甚至还被拍成电影的话题——“2012世界末日”。
整个六月,我们仿佛都被这个话题吸引。每天晚上,从考研谈到未来,从游戏谈到婚姻,但无一例外最后都会回到末日这个话题。
末日的话题会让人兴奋,也会让人麻痹。
李辉:“我觉得世界末日挺好的,这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公平的事情,不管你有多少钱,不管你多厉害,大家都玩完。”
陈立:“要是世界末日我就不用考研了,我就不用背单词了。其实我挺相信这个预言的,我觉得它很可能实现。”
王成:“世界末日,我也觉得挺好的,说不定我们活着的这个世界才是地狱,死了才是天堂呢?”
我用开玩笑的语气跟王成说:“王成,我们寝室因为你就要变成地狱了,那个袜子可不可以洗一下,抽空洗个澡吧。”
陈立:“三千,聊天好好聊天,别扯那些。”
王成一句话也没说,陈立和李辉继续聊着。
六月的一天,一向刻苦的陈立居然逃了一节课。我起床准备去上课,陈立提着热水壶上楼对我说:“今天我去图书馆写论文,上午那节课帮我答个到。”
我想也没想就答应了,我逃课经常都是陈立帮我答到。
宿舍的氛围一直到这时候都是正常的,甚至可以说是和谐的。
三天后,我和陈立吃完午饭回寝室,看见王成对着两盆枯萎的盆栽发呆。陈立见了连忙上去拍他的肩膀:“唉,这学校卖的盆栽也太垃圾了,才养了多久就成这样了,你有按时浇水吗?”
王成点点头,语气带着不正常的激动:“当然有,我每天按时浇水,怎么会这样。”
我站在一旁看着,一句话也没说。刚想坐回椅子上,看到椅子下面有一双王成的袜子。我正想发作,看着在盆栽面前难过的王成,我咬咬牙,把凳子移开,一脚把袜子踹回王成的桌子底下,又去卫生间拿鞋刷子把鞋刷干净。
王成的盆栽死了,他拿到花店问老板,老板说这个情况可能是被开水烫的。这让王成很受伤,他连续几天都打不起精神,他在宿舍说想回家休息一阵子。
我听到这个消息简直不能更高兴:“可以的,回去休息一阵子再来。”
李辉则一反平时不正经的样子,苦口婆心地对王成说:“父母也有父母的事情,这么大了,能自己承担的事情就自己承担。”
很遗憾,王成最后还是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他在学校,李辉依然作为他最好的朋友陪在他身边。
2012年6月24日,那天早上我起床,厕所被李辉占用,我只能去公共浴室洗漱。等我回来,王成已经起床了,而我的凳子上赫然放着一双臭袜子,我没有克制住,因为我已经忘了这是这个月内他第几次把袜子放在我凳子旁边。
我把凳子踢翻在地:“王成,你TM的袜子能不能不要乱放?”
王成张开嘴想说些什么,我蛮横地打断他:“你说这是这个月第几次了?前几次我都忍了,你说你不洗澡也就算了,自己的脏东西自己找个袋子装着不好吗?”
陈立赶紧把我拉出去,吃早餐去了。
然后就到了最开始的那天下午。
老教授轻咳了两声:“嗯咳,这节课就上到这里。”
李辉和王成本来先去吃饭,因为李辉要陪女朋友去外面吃饭,王成又回到了教室。在我和陈立准备去吃饭的时候,王成却不在教室了。
我和陈立正在食堂吃着饭,李辉打了个电话过来:“喂,我这有两张今天晚上的电影票,我和我女朋友晚上不想去了,你们俩去吧。”
陈立高兴得直拍手:“可以啊,刚好放松一下。”
那天晚上看的电影是《痞子英雄之全面开战》,观影之前我和陈立特意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
电影结束后,我们关闭飞行模式,两个人手机的未接电话都是99+,我意识到,有大事发生了。
我立刻回拨给李辉:“李辉,怎么了?”
李辉颤抖着跟我说:“王……王成,他跳楼了。”
我手一软,手机砸在地上。那时候,我没有去想这是意外,还是个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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