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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哑巴媳妇》

短篇小说:《哑巴媳妇》

作者: 酒柒酱 | 来源:发表于2019-04-18 16:33 被阅读9次

    不甘心坠落的日轮在眼前破碎,残片溅满山海,千束万束吐不尽的余衷,网起红灼灼的光栅,弯曲地做最后的笼罩。你可以说那是辉煌,是浩歌,是壮烈,你也可以说那是阴郁,是喘息,是绝望。

    远远望去,山的那头,一前一后,两个模糊的幻影一同躜动在山间的小路,从那片巨大的褚红色云翳的方向走来,仿佛是两位在一场浩大的血腥劫洗之中幸存下来的苟活者。

    没有人晓得她们从何方来。

    山的这头,有人恹恹唱起了古朴的苗歌《枫树生人》:

  “喜鹊老大人,急爬山岭叫:

    那上游地方, 黑泥深马颈,

    齐齐淹牛肚, 树种喜嘭嘭,

    来过好生活。 哟喂——哟喂——

    来过好生活。  …………”

    轻吟曼唱的曲调,正是苗族古老而悠远的那种风情的旋律,如丝如缕,如歌如泣,随风洒下山川沟壑,沿着陡崖一路流淌而去,汇入风沙草棵中。

    那两人沿着那条曲折的,簇满野苍耳草的小路进了这个村子,冲着慌慌张张的狗叫声径直进了一户人家里。

    不久,村里就热闹起来,家家都闹哄哄的,大人吆喝小孩看好家,忙着逮鸡抱去做喜礼,有喜事临门咯。

    王宝携着一身泥土,扛犁赶牛疲倦地回来。得知小叔家里来了个小媳妇,又惊又乐,盛上一大碗黄艳艳的包谷饭,又夹上几筷子油酸菜,就端着兴致勃勃出门了。

  可真热闹呵。王宝凑上去,见小叔正下力气杀鸡,溅得一身鸡血,戏谑道:“叔,有福了嘛!”

    王大军挤眉弄眼咧着一口黄牙笑:“有了。”

    王宝走进屋,一屋子婆娘围着两个人,有说有笑。那媳妇却不开口说话,她有着黝黑但干净的面容,忽闪着一双深邃的充满黑色梦幻的大眼睛,怯生生地打量着周遭的每个人。

    王宝心里一颤,这婶婶样貌真溜,只是命不好,可惜了。那姑娘朝这头看过来,王宝慌忙避开那猝不及防的视线,回过身猛扒一口饭,堵住心里那些难言之隐不断掀起的动荡。随后,悻悻地回家了,莫名有些怅惘。

    几天的光景过去了,全村上下都知道这个小媳妇是个哑巴,不过很温顺,勤快得很,操持着屋里屋外各种大小事务。闲话总是有的,时明时暗,时大时小,也无伤大雅。

    新人变旧人,村里的日子仿佛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然而,总有些人的命运注定是得不到安宁的。

    王大军从小跟王宝的父母一起过日子,由于好吃懒做,有了力气后就被哥嫂分了家出去。他除了说得一口酸溜溜的情话,别的不会,整天烟杆一叼,游手好闲,和一些老爷子蹭酒喝,美滋滋的一顿,喝麻了就回来躺在门前的石磨上,以前一个人,顶多就无头无尾地咒骂,现在有媳妇,就有得骂的了。别人劝不得,否则,等人走远了,就把门闭起来,给老婆一顿辣的,哑巴不会哭闹,别人也不知道他的作为。

    这才没多久,哑巴媳妇就掉进了命运为她设下的生活陷阱,那是充满血色的荒凉。

    王宝每次见到这个小婶婶,都远远地躲开了,也从没有眼神的交汇,更不曾规规矩矩地喊一声“婶婶”,不知为何,他总不敢,也不情愿。

    毕竟还算是一家人,同住一村里,免不了抬头不见低头见。小婶婶不时会来哥嫂家挑水,不巧正与树下乘凉的王宝遇个正着。婶婶一边舀水,一边直勾勾盯着他看,水舀洒了也没察觉。王宝有点恼,却憋不住笑了:“水洒了哦。”两人都不自然地笑了。

    夜里,王宝隐约听到一阵阵粗暴的咒骂声,不久,又是一片噼里啪啦的摔盆砸碗声,估计是小叔喝了酒又折腾哑巴媳妇了。王宝辗转反侧不能入眠,他想起婶婶的模样,怜悯起这个人来,心里七上八下的,很不是滋味。

    清晨,薄雾失去翻滚的威势之后,变得光滑而缠绵。微风轻拂之下,辽远的群山间如有千万张纱缦飘忽荡漾。血红,巨大的太阳在山坡上一群蹦跳的牛羊之间升腾而起。

    世界是如此明亮而生机勃勃。

    王宝又上山犁土,要赶在谷雨来临之前,把谷种都抢种下地。老父亲因病瘫痪在床,母亲打理家务和招呼牲口忙得晕头转向,妹妹嫁得早,地里的活儿自然全揽在他身上。

    天越来越高,太阳越来越灼热,连风也被加热得滚烫,今年的春天么,来得太热烈了。

    王宝停下手里的活,脱掉衣衫搭在肩上,晃悠悠地朝着山下的小溪走去,嘴里又轻吟曼唱起苗歌来:

  “土边这斑鸠, 年好叫一声,

    年坏两三声。  年好大家好,

    年欠大家苦,  家家喝稀粥。”

    这歌从苦难极深处升华而起,但旋律从不过分沉重,因为自己没有文化,他认为只有歌声才能将他的苦难和苦难的记忆化为抒情。

    带着满身尘垢和重负,一下水,他就四仰八叉躺下去,柔软的溪水为全身的骨骼松开铆钉,酸胀的肌块慢慢变软,沉沉的心洗涤后干干净净,清清爽爽地晾在阳光下。

    也许世俗生活的底部,不应该有那么多的悲愤吧。他想。

    这时,灌木丛后面传来一串零碎的脚步声,他急忙溜进一个罩着刺丛的水洼里去。

    是婶婶。

    她搂着一大抱衣服,在溪边石头上慢慢洗起来。王宝敛声屏气,悄悄探头看过去,吓了一跳:她的一半脸是青肿的,手腕上印着几条深深的疤痕,头发上还能见到凝固的血块。他顿时一阵心痛,心痛这个只能以宁静和沉默对付命运的哑巴姑娘。亮堂堂的阳光依然照耀着寂静的山谷,可他分明听见一声来自灵魂深处的尖叫。

    他忍不住地一下子从水洼里蹿出来,却柔柔地喊一声:“婶。”

    哑巴媳妇吓了个后仰,满脸惊骇地看着他,片刻,又急忙用手遮掩那半边脸,难堪地微微一笑。

    他愣愣地看着婶婶。许久才缓缓走上岸,在旁边一个光滑的石头上坐下。哑巴姑娘显然感到有些局促和窘迫。

  “婶,你的脸怎么成这样?”

    哑巴姑娘沉默不语,她轻轻把手拿下来,任那片淤青的脸完全裸露在他眼前。

  “妈的,这混球,就该打一辈子光棍!”王宝愤然骂道,额上暴突起一股青筋。

    哑巴姑娘噗簌簌地落下几颗眼泪,又立马用手抹掉,继续埋头洗着浸了血渍的衣服,手下的水立马红了浅浅的一片。

    王宝心里充斥着愤懑,无奈地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向水中砸去,“噗”的一下激起一簇雪白的小水花,立马又涣散了。清澈的河水依旧带着激情和力量一路奔腾,喧响,往山谷更深处渐行渐远。

    王宝自己也说不清是为什么,从那天后,他总惦记着溪边的那个人。这令他很烦闷,很懊恼,甚至对自己充满鄙夷和罪恶感。

    每天中午,烈日当头时,他都会从山上的地里下来,清清爽爽地泡上一阵。

    唯一的那群野鸽子,栖息在溪流南岸的石崖上。不知为什么,每当那群生命飞临这个背景之上,他就直想流泪。他似乎以前一直在无所谓和平淡中生活,没有像现在这样深入体验生命是什么。当那些没有掩饰的鸣叫,从水声的缝隙中传来时,他的心就颤栗不已,仿佛被抚摸的琴键,在寂静里发出声响。他真想像它们那样,无忧无虑,无拘无束,没有顾虑,没有牵绊。

    看着看着,他不禁黯然伤神起来:自己一人身上扛着数座山,心里装着上辈的遗愿,全家人的生计,还有后代的基业。他仿佛是永不疲劳的战士,打下一个山头,接着又打另一个山头,今年打完,明年再打,今生今世,永不停息,虽然说不上顶天立地,倒也感到满足。然而,此刻的自己,却完全是一个失败者的形象,连别人的生活情状都无力改变。

    显然,他开始介入了某个人的痛苦。

    他懒懒地唱起了歌,“咧——咧——”没有词也没有调,宛宛转转在山间。也许,身处无语无理性之境地,废词失调才是真实生命的展示,它不仅仅转达悲壮哀婉,它是生命本身,每一个音符里都透射着生命的全部内涵。

    王宝一如既往上山劳作,一背背的洋芋和牛粪背上山。他正值精力旺盛的年纪,身材展展扬扬,壮实得像一头公牛犊,赤裸着黧黑的脊梁,浴着艳阳,挥起锄头在山头不知疲倦地干活。

    哑巴媳妇在屋里屋外忙活,总悄悄看向门前的山头,有时看到一个正挥着锄头刨土的强健身影;有时没见着人,只听到那首《妹傍妹留》悲悲戚戚这样唱到:

  “别人生有娘,蝶生没有娘。

    喊哪个做妈?喊神仙做妈,

    岭坡应声嘿,蝶心暖洋洋。

    别人生有伴,蝶生没有伴。

    东西南北寻,地方无人影,

    蝶同谁去玩,跟谁谈恋爱?

    哟喂——哟喂——

    …………”

    哑巴媳妇不会说话,只好把所有喜怒哀乐都留给眼睛去说。听着这怅怅的歌,她那干涸的眼眶,总是不觉间盈满了清泪。

    哑巴媳妇正伤神着,山头那个人又立马换了个滑稽的调子,荡悠悠地唱起《坎枫香树》的片段:

  “后生立两来,  姑娘格两伴,

    谈情枫树下,  踩裂树脚土。

     

    友婆老人家, 友婆放鱼鲫。

    早晨放九对, 晚上少九尾,

    鱼丢哪里去? 友婆老人家,

    友婆不停骂:  谈情要正当,

    谈情吃我鱼, 吃鱼秧干啥!

 

    立两才来说,格两才来讲:

    我们是谈情, 并不吃你鱼。

    哟喂——哟喂——”

    哑巴媳妇怔了怔,噗嗤一笑,瞅瞅山头那个人,正杵着锄头,似乎在朝这边巴望。她便转身进了屋去。

    太阳热辣辣的晒呀。犁完半坡土,王宝把牛赶到沟里吃草,又来到山脚下的溪边,这真是个清凉的好去处。

    哑巴媳妇抱着一小锅饭,坐在河边,像是在等谁。

    王宝惊诧地走过去:“婶,你在这做什么呢?”

    哑巴媳妇抬起头害羞地笑了笑,把手中的饭朝他递过去。

    王宝愣了愣,满脸疑惑。

  “我等会儿自己回去吃,你留着吧。”

    哑巴媳妇把饭搡在他怀里,用手不断比划着什么。

    王宝似乎明白了。

  “你是专门过来给我送饭的?”

    哑巴媳妇使劲点头,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

    王宝心里一团乱麻,又惊又喜,但更多是慌乱,他犹豫着,不知道这饭该不该吃。

    哑巴媳妇用手比划着催他赶快吃,吃完她好把小锅带回去。

    王宝下意识地看看周边,低下头快速把那半锅饭扒完。

  “你以后不要再送了,我会自己回家吃。”王宝递过锅,面无表情地说到。

    王宝见婶婶看了看他,依旧眯着眼笑着,似乎没把这话放心上。

  “以后别来了。婶。”他再一次郑重地说到,连称呼的语气也有些冰冷。

    哑巴媳妇抿抿嘴,低下头,又看向远处,许久,才对着他不断地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再来。然后起身走开了。

    王宝想了想,拔腿追上去,“哎!”

    哑巴媳妇被叫住,就回头看过来,立在原地,等他说完。

  “你要不怕麻烦,就来吧。”才刚说完这话,王宝就立马后悔了,又想再说些什么。

    而人,已经走远了,消失在灌木丛深处。

    此后,王宝每天早上出门干活都带上午饭。老母亲看到就说:“不要带了,天气热,饭菜捂久会馊,回家吃吧,又没多少路。”

    “不怕,捂过的饭菜才香呢。我懒得回来,也不耽搁活儿。”

    “你懒得回来,我抽空给你送,不要带了。”

    “都说不怕嘛,家里这么忙,你也没有时间。中午你和我爸吃就好,不用等我。”

    母亲拗不过,就随他了。

    以后,王宝中午都来溪边吃饭。他左右寻找,也没看到人,只有那口锅老是按时地放在溪边的石头上。他吃完后,就钻进下面的溪水里洗澡。上岸时,发现那口锅被人带走了。

    他不禁热泪盈眶,说不清是幸福还是悲伤。他意识到,自己已经确切地介入某个人的生命,并开始了同他一样动荡的梦境。

    然而,他心里终究是痛苦的煎熬的。

    月色梦幻而迷离,与尘世生活的真实和蛮窘形成鲜明的对比。

    近来,王大军的脾气更加暴躁了,对哑巴媳妇的咒骂和暴打日渐成了家常便饭的事。虽说他的脑子被酒精腐蚀得厉害,那双疑神疑鬼的眼睛却贼得很,有的没有的,都会成为他动粗的理由。

    这晚,王宝一家正吃着晚饭,村子里又闹腾起来,除了王军满嘴污秽的咒骂声外,还有跟着起哄的狗叫声。

    王宝起先是埋头大口大口扒着饭,后来,就忍无可忍了。嚯地一下丢下碗筷,就冲出门,愤怒地大骂道:“这个畜生,看我怎么收拾你!”

    老母亲慌忙吼道:“回来!人家两口子吵架打架关你什么事?”

  “就关我的事。”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跟那个哑巴的事,别去惹事了。啊?”老母亲压着声音求着他说。

  “你别管,这个混球就是欠收拾,没人管,我去管。管他叔不叔,我认理不认人,该打就要打。”王宝在院子里操了把锄头,扭头走了。

  “回来!回来!你要去做什么,护那个哑巴?别去惹闲话了,会害死人的。”母亲拼命冲上去,死死拽住王宝。

  “你要是去了,会害死你婶的。你是要害死她不是?你叔打你婶,为的什么你还不知道?你这一去,他还不追究你?到时候,谁也护不了你,收捡些吧。”

  “让他试试看,这老家伙,越活越皮了,我怕他不成?”

  “你敢去试试!都说了,你这一去,你叔非打死你婶不可,那暴脾气你还不知道?人家的事你别掺和了,你是要把我们家的脸都丢尽不是!”

  “妈!”王宝哭着咆哮到,“这样打下去会出人命的。叫他什么事都冲我来吧。”

    老母亲顿时揪着王宝就猛打,“你去,我叫你去,你叫我和你爹老脸往哪儿搁?你是要害死我们你才甘心,啊!你这王八蛋,你去,有种你去,我先跟你讲,你现在去,明天你就等着抬那哑巴上山埋吧!”母亲咬牙切齿哭喊着。

    王宝听了这话,急了,一把摔下锄头。“是了,不去!不去!成了吧!”随后举起拳重重砸在墙上。扭头冲进家门,一头钻进被窝里,无声痛苦着。

    夜深人静了。王宝悄悄出了门,独自踏着蜿蜒的石板路,一步步攀到山之巅,举目四顾,只见月华皎皎,黛青满山。随风而至的,是一缕缕松脂的馨香,随云飘去的,是夜莺缠绵的新曲。

    然而,他却骤然间感到一种惊心动魄的压抑,他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体验着一个纯洁透明的世界和一个可怕的令人羞耻和心跳的世界的啮咬和更替,生活在威逼和胁迫着他。

    他决定了,他要做一件事,不管后果将会是怎样。

    他开始攒钱。除了干自家的活儿,他还加班加点给人做工,犁土,栽种,修房,做烟杆和芦笙去卖,甚至偷着把家里的两只鸡也卖了。东拼西凑,终于攒足了五百块钱。

    王宝揣着这五百块钱,像揣着赃物一样忐忑。但他心意已决,否则,残暴的生活会一点点将哑巴姑娘的生命蚕食殆尽的。这,是他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此时,包谷已经高过人头了,沟沟谷谷都绿油油的惹人喜爱。

    王宝乘着给小叔家送包谷的机会,悄悄告诉婶婶,最近几天的晚上,一定要找机会去一趟后山的包谷林地里,什么都不要带,他会在那等她。

    接下来的几个夜晚,王宝都在后山的包谷林地里静静等着,月亮一夜一夜的渐渐圆满起来,竟圆满得如此完美,完美得让人不可思议。

    第三天,王宝照常去了。太阳正在落山,金红的火焰从天边一直烧到脚下,在这引人怀念和追忆的时刻,他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凄凉,也感到了蕴含于天地自然中的强大的激情。

    他想,只要从头走过来,只要爱得真挚,就会痴迷,迷了心窍,就有了境界了吧,像这太阳沉落时一样悲壮和热烈。他笑了。

    不久,他就被窸窸窣窣的包谷叶的声响拉回神来,回头一看。正是她,已经站在他身后。他眼里掠过一丝欢喜,又瞬间消逝。

  “婶”这个字刚说到嘴边,又被咽了下去。

  “阿妹,没人看到你吧?”王宝警惕地环顾了一周。

    迎着他的目光,哑巴姑娘肯定地摇摇头。

  “听好,拿着这笔钱,离开这里。最好现在就乘着月色走。找个人家户过今晚,明天一大早就坐车离开。”

    哑巴姑娘慌张又惊讶地频频摇头,眼巴巴地望着他,不肯接过这笔钱。

    王宝急了,一把抓住她:“别傻了,听话,快走吧,今晚就走,也别回你娘家,去没有人认识你的地方,找个好人家嫁了,啊?”

    哑巴姑娘抿着嘴,挂着两行泪。

    王宝笑了笑,摸摸她的头。“你去吧,永远别回来这个地方,最好忘掉这里的一切,它只会给你痛苦。”

    哑巴姑娘无论如何不肯收钱,也不肯走。她转过身,直直看着那轮白净的月亮,若有所思。

    随后,她转过身,拉着王宝的手,又拖又拽,用手不断地比划些什么。

  “我不能走,我不能跟你走,我有家人要照顾,你看,我的房子和土地都在这里,我能走么,我能一走了之吗?我们是不可能的,明白么?不可能,不可能。”王宝压着声音激动地说,语气坚定决绝。

    她急得咿咿呀呀,不停地用手比划,那双眼睛,黑洞洞的,直冒泪水,一眼看不到底。

    村里的狗开始叫唤起来。

    王宝一把捂住她的嘴,将她紧紧抱在怀里,贴着她的耳朵说:“我真的不能走,你必须走。你留在这里,我保护不了你你知不知道,那样我有多痛苦你懂么?你要是爱我,你就乖乖拿着钱离开,把以后的日子过好点,不要再乱嫁了,要自己把握自己,明白不?好了,时间不多了,再说下去就走不了了。快走吧。”

    王宝用力一把推开哑巴姑娘,转身就走。却被哑巴姑娘死死抱住腿,他回过头,看见她仰着脸看着自己,拼命地点头不止,一脸泪水在月光下金光闪闪,几撮头发胡乱粘在脸上,绝望的双眼透射出冰冷的光芒,双唇猛烈地颤抖,却慢慢拉开嘴角笑出了洁白的牙齿。

    王宝的心一下子化了,猛地跪在地上,憋着喑哑的哭声把头埋在哑巴姑娘的怀里, “我求你别折磨我了,阿妹,你快走吧。对不住,对不住,我对不住你。你走吧,忘了我算了。”

    她狠狠地咬住了他的左肩,渗出腥咸的血,比起精神撕裂和挣扎所带来的疼痛,这让他感到片刻的安然和幸福。

  “你是不想让我变成一个不仁不义的混蛋的吧,那你就赶快走。我不能把他怎样,他是我叔呀,阿妹。除了让你走,我没有办法了,你在这里,你和我,都会永远活在痛苦和煎熬里,你知道么。”

    远处的狗叫声争先恐后地咆哮起来,一群人打着手电筒和火把,吵吵闹闹地朝这边寻过来。

    王宝如梦初醒,才猛然意识到事情已经暴露,他倏的一下站起身,拽起哑巴姑娘,就拼命往山上跑,往山谷里跑,往月亮出山的地方跑。

    包谷林一片连着一片,在惨白的月色下涌动着铁青的颜色,苍茫而迷乱,将磊磊清白搅和得浑浊难辨,将这片熟悉的土地搓揉成混混沌沌的绝域。

    他们拼命地跑啊,跑啊,跑啊……这样的奔跑曾无数次出现在他们的噩梦里,巨大的喘息和恐惧带来的内心的轰鸣,和现在一样真实。包谷林依旧一片片涌动,月亮也追逐着他们,一路奔跑。他们要逃离,要挣脱,然而,越这样想就越慌张着急,越使不上力气,越觉得茫然无力。天幕不停地晃动,群山在厚重的固态中,又分明在绵绵而遥遥地流动,明与暗瞬息万变,月色随着光怪陆离。他们仿佛隐落于一场浩大无源的太虚梦境,恍恍惚惚,痴痴迷迷,只有盲目的奔走与逃离。

    身后的追喊声越来越嘈杂,也越来越迫近,整个世界瞬间变得动荡不安起来。

    那首古老的苗歌又在这片土地上空飘荡,无词也无调,却响彻人寰。那声韵,是空空的,幽幽的,如泣如诉,有一种远行的渴望和发于骨髓的哀怨浸于其间,那哀怨,是最接近生命原色的一种,忧伤而清凉,深幽而痛彻。

    这歌声,仿佛是苦难之神的深情召唤,召唤那些忤逆命运的叛徒,召唤那些凄惶于尘世的魂魄。人世间,有谁能够逃出那片与博爱开明绝缘的荒凉之地?有谁能够挣脱上天为你苦心布下的天罗地网?又有谁能够以叛徒的身份从一场浩大的人伦道德的血腥劫洗之中苟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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