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大队广播上唱了第一首歌《北京的金山上》,二苗就再也没睡过懒觉。每天早上六点半准时坐在家门口的石桌上等着管广播的安庆叔。
安庆叔手里提着一串钥匙呼呼拉拉走过来,二苗不吭声跟在后面,到了大队部的广播室,安庆叔打开电源,用手指敲着包着红布的话筒,再凑近‘’喂喂喂‘’试几声,一阵刺耳的噪音过后,话筒安静了许多,只有‘’呲呲‘’的电流声。安庆叔把话筒往下压了压示意二苗可以开始了,二苗清清嗓子,走近话筒。
洪湖水呀!浪呀么浪打浪啊!
洪湖岸边是呀么是家乡啊
清早船儿去呀么去撒网
晚上回来鱼满仓
……
二苗唱完,站在一旁,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安庆叔,安庆叔打开三斗桌左边的抽屉,在里边摸出一块玻璃糖递给二苗,二苗咧开嘴露出两排白白的小米牙,两只圆圆的眼睛笑成两弯月牙,转身要往外走,又被安庆叔叫住:
二苗今天唱的好,叔再奖励你一块糖。
安庆叔又从抽屉里摸出一块玻璃糖,二苗接过糖飞快地跑出广播室,边跑边笑,她要把其中一块糖拿给三苗吃。
二苗欢天喜地揣着两颗糖飞快往家跑,这时大队广播上传来:
让我们共同敬祝: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我们最最最最敬爱的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
二苗今年六岁,四姐妹中,她排行老二,姐姐叫张苗,她叫张二苗,下面两个妹妹依次:张三苗,张小苗。
二苗一直不满意母亲给她取的名字,太难听了,哪有带数字的名字。街坊里的刘大狗、王二猫、赵四圈虽然名字有个数字,但人家这是外号,大名好听着呢:刘红卫、王晓玲、赵保健。
对门的玉顺叔一看到二苗就戏逗她:大的亲,小的娇,不亲不娇二杠腰。二苗是个二杠腰!二苗是个二杠腰!二苗每次都被逗哭,边哭边骂着追打玉顺叔。
二苗一直对自己的名字耿耿于怀,对母亲怀有敌意,母亲唤她,她十有八、九都装作没听见。
奶奶常和邻居抱怨:我家媳妇肚皮不争气,只会生女娃,啥时能给我生个胖孙子。二苗听到奶奶的抱怨,心里总是恨恨地骂母亲,哼!让你不好好给我取名字,什么二苗,活该你有三苗、四苗!
二苗跑到家,拉着刚起床还在哭闹的三苗,她坐在小櫈上吃力地把三苗抱在自己的腿上,三苗胖胖的比二苗小两岁,坐在二苗腿上,她显然有些吃力。
二苗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玻璃糖逗着三苗:三苗,看二姐手里是什么呀!三苗一看到玻璃糖,马上停止哭闹:
糖!我要呲(吃)糖!我要呲(吃)糖!
二苗剥开糖纸,把一块绿色透明的糖块放在三苗的嘴里。三苗的嘴小,糖块大,致使三苗不停地流口水。母亲见状,在三苗的脖子上围了一条毛巾,拉着二苗给她洗脸,母亲边洗边对二苗说:二苗真聪明,妈才教了你几遍‘’洪湖水浪打浪‘’你就会唱了,还唱的那么好听!
难得母亲夸奖二苗,况且二苗今早又得了安庆叔两颗糖,心情自然高兴,抬着头问母亲:
妈,你听到我唱了?
当然听到了,全大队的人都听到了我们二苗的歌声,大家肯定都在夸你呢!
二苗骄傲满足地笑着,母亲把二苗的头往怀里搂了搂,拿毛巾仔细地给她擦着脸。母亲又怀了娃娃,七个多月的身孕,肚子圆鼓鼓的象揣个篮球。二苗用手轻扶着母亲的肚皮,心里觉得暖暖的。母亲小声问二苗:
二苗,你说妈肚子里是弟弟还是妹妹?
二苗心想,如果再是个妹妹的话,名字没法起呀,小妹没叫四苗叫小苗,总不能叫小小苗吧,如果是个弟弟,名字就好起了多了,什么锋啊,波啊,斌啊,伟啊,于是就歪着脑袋看着母亲:
肯定是个弟弟!
母亲开心地笑了,轻轻地捏捏二苗的圆脸蛋儿:
二苗说的对,肯定是个弟弟!肯定是个弟弟!
母女俩难得这么亲昵一次!
吃过早饭,二苗坐在门前的石桌上,看着匆匆上学的小学生。他们戴着红领巾,背着粗布书包,小黑板,三年级的学生还背着大算盘,有的斜挎在身体一侧,有的双肩斜挎,胸前呈一个Ⅹ字,跑起来身上哗啦哗啦直响。甚是威风。二苗羡慕极了,只盼来年秋天快到,自己早一天拥有这些装备。
八点多的街上,没了上学的孩子们,没了上班的大人,安静了许多。
远处传来洪亮的声音:
指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
我们应该谦虚谨慎戒骄戒躁。全心全意的为人民服务。
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
奶奶在里屋叫着:二苗,快进来。朱小脚来啦。
朱小脚的两只脚没有脚趾,圆乎乎两个肉疙瘩。身材高大,怒目圆睁,脑袋顶端光溜溜,下半部头发很长,长期不洗头,头发又脏又乱,身上穿的衣服不象衣服,旗子不象旗子,花花绿绿,参差不齐。两只脚因为残疾,穿不上鞋子,总是用破布裹着,走起路来一摇一摆很不稳当。
每天早上八点多钟朱小脚要在街上走一来回,嘴里一直喊着毛主席语录。大人们都说朱小脚是个疯子,小孩子见了都害怕,二苗天生胆子大,不怎么怕他,每次朱小脚路过她家,二苗都倚着门框直直地看着他,他也总朝二苗看,而且每次都给二苗一个稍纵即逝的微笑。二苗心里一直认为朱小脚不是个疯子。
二苗听父亲说,朱小脚被打成‘’反革命分子‘’前是县委书记,被红卫兵揪出来连斗了三天三夜后突然就疯了,红卫兵把他扔进牛棚里,因为是冬天,朱小脚没有被褥,就冻掉了脚趾头。好心的街坊可怜朱小脚,夜里偷偷的给他一些吃的、穿的,才保住了一条命。他的老婆为了和他划清界限,跟他离了婚。儿子也跟着红卫兵贴他的大字报。后来疯疯癫癫的朱小脚住到了街后面一个破庙里,总算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
声音越来越近,朱小脚走到了二苗家门前,照例给二苗一个微笑。二苗的右手放在上衣口袋里摸到了安庆叔给的那块玻璃糖,不知为什么,她把那颗糖扔到了朱小脚的跟前,朱小脚显然看到了,稍稍一怔,背语录的声音也小了些,只是那么一瞬,朱小脚又直起了身子,大声地背着语录,朝二苗又一次来了一个不明显的微笑,继续往前走着,二苗走过去捡起那颗糖重新放回了口袋,望着朱小脚蹒跚着远去……
白天,百无聊赖的二苗会到离家仅二十米远的学校里趴在窗台上看学生们上课,居然学了不少字,会唱了不少歌,这样每天在大队的广播上不断能听到二苗的新歌,二苗也每天拥有着小朋友们羡慕的玻璃糖和核桃。哪天高兴二苗也会分享给小伙伴半块糖或半个核桃。二苗有时会拿着小瓶子到处逮金牛,抓蛐蛐,捞蝌蚪。时不时还会在家里不小心搞些破坏,例如:吃馍馍沾香油,不小心打翻了油瓶子;偷吃白糖打碎了糖罐;在奶奶的织布机上胡乱撂梭子挂断径线……更有一些不可饶恕的行为,挨了母亲暴揍的。
那次母亲给姐姐买了一双尼龙袜,二苗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袜子,鲜艳的色彩犹如孔雀开屏般绚烂。但母亲只给姐姐买了一双,二苗越想越气,最终把袜子串在耙子上扎了好多小洞,扔到了猪槽里。中午母亲下班看到了猪槽里被二苗糟践的新袜子,提起二苗一顿好揍。不过二苗这次过激的抗议还是很有效果的,此后母亲为姐姐做新衣,总不忘给二苗也做上一件,不同的是姐姐的是个短袖,二苗的是个褂子,姐姐的是个长裤,二苗的是个短裤。二苗很知足,觉得那顿打挨得太值了!
每当夕阳快要落山,二苗坐在田埂上,看着火红的太阳慢慢的消失在地平线上,彩霞一层层,一片片映红天边,很是壮观。
初秋的田野,大片大片的玉米地绿意葱茏,丰硕高大。芝麻角结的一层层,密实实。芝麻杆粗壮笔挺,陇行分明。
扛着锄头收工的知青说笑着走在窄窄的田埂上,一字队伍映着夕阳的余晖,呈现着秩序美感。笑声洒满田野,明朗清脆。城边有炊烟轻轻绕绕,随风飘荡。
二苗能老远的在一大群知青中一眼认出刘海涛。在二苗看来,刘海涛就象她在画报里看到的拍花的摄影作品,周围一切景象都是虚的,唯有花朵清晰明亮,鲜艳夺目。
刘海涛头发乌黑浓密,双眸清澈明亮,两条剑眉英气十足。高高的个子穿着漂亮的海军衫,军绿色的的确良裤子,看上去帅极了。
二苗托着下巴出神地看着,心里渐渐地有些懊恼,自己怎么还不长大,不长大怎么嫁给海涛哥,她知道好几个女知青都喜欢刘海涛,也知道刘海涛已有了要好的对象。但她仍天真地期盼着:海涛哥,你一定要等二苗长大,一定要等我呀!
想着心事的二苗全然不知一群知青已走到她的身旁。刘海涛挠着二苗的黄头发,声音清脆动听:
二苗,走,回家吃饭了,吃过饭到大队部看我们排节目!
又在发愣呢,二苗,走吧,跟姐姐一起回家吧!
说话的姑娘名叫李越,她就是刘海涛的女朋友,别人都夸李越长得漂亮,可二苗总能找出她很多缺点:个头不算高;皮肤太白看着不健康;鼻子太尖象个外国女人;两只眼睛迷迷离离好象总也睁不开……总之,二苗认为自己长大肯定比李越好看。
二苗不理睬李越,往嘴里使劲儿地迸着快要成熟的芝麻籽,夸张地嚼着。
二苗望着亲热交谈的李越和刘海涛的背影,气鼓鼓的甩着手里的狗尾巴草,悻悻地往家走去。
插队的知青晚饭后,孩子们都聚在大队部的大院里,盘腿席地而坐,兴高采烈地观看着知青排节目。
节目丰富多采,唱歌、跳舞、样板戏、三句半……每当刘海涛一场,二苗就使劲地鼓掌,小伙伴也深受感染,小巴掌拍的通红。
……
日子在二苗每天清脆的歌声里,在朱小脚嘹亮口号声中,在知青婉转的笑语里一天天走过。
转眼到了第二年秋天,二苗如愿成了一名小学生。母亲为她做了好看的格子书包,父亲为她做了一块黑亮的小黑板。
二苗神气地走在学生群中,一手握着书包带,一手握着小黑板带,骄傲的如同解放军战士,白皙光滑的小脸激动的泛着红晕。
这年九月,二苗掉了一颗门牙。弟弟晓波快满一岁。朱小脚恢复了职务,住进了县委大院。刘海涛返城当了工人。李越还住在大队部埋头读书准备考大学。
得知刘海涛返城,二苗有些怅然若失,但很快在一个个生字和一道道算术题中,二苗把刘海涛淡忘了。偶尔看到李越时才会想起一会儿。二苗这时细看李越,发现李越真的很漂亮。
这一年是1979年。
火红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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