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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年山东、河南等多地天降大旱,旬月之间,赤野千里,饿殍遍野,百姓携儿带女背井离乡踏上前途未仆的逃难之途。百姓所过之地真如建安曹孟德所言:“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天灾人祸总无情,生民疾苦奈可知。
灾民一路沿黄河向西逃难,风餐露宿、饥馑病伤、艰难重重、苦不堪言!
这一日,有数十人的灾民队伍逃至山西平阳府解州,此乃三国蜀将关公云长之故土。城中关王庙众多,尤以城南关帝庙为最大,香火最为繁盛。灾民便聚集于此,好歹能遮风避雨还能时时祈求关爷保佑。
距庙宇不远处是平阳府出名的小吃街坊,当地人称“寻香坊”。坊间吃食遍布,沿街两岸酒肆林立,各种面点满目琳琅,食客络绎不绝,划拳吆喝声、小二叫卖声、泼皮无赖打闹声、油锅炸面声、锅溢汤浇热碳声、刀切案板声、风吹酒旗声、杯盘撞击声……吵吵闹闹、熙熙攘攘好一派繁华盛世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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坊间里巷最深处有一间粥铺,门口两棵高大槐树,盘根错节,少说也有上百年。一只随风摇摆的大旗挂在树上,白底黑字书写一个大大的“粥”字,遒劲有力,一看就知出自行家里手。树下一间茅草棚,棚高八尺与门相连,愈加显得房屋昏暗狭小 。草棚下盘有一土灶,灶上一口海口大锅,锅里咕嘟嘟煮着满满一锅白粥,粥汤粘稠,暗白色的气泡不断挤出粥面波、波、波地破裂,锅边有一圈凝固的白白的粥油,粥香弥漫多半条街道,一闻便知是上好稻米。灶边一破烂老风箱,一只大手轻轻握在拉杆把上,悠悠来回拉着,灶里的火忽明忽暗,不急不慢地烧着。灶前坐着一青年汉子,朗目剑眉,微方的下巴上有一短短胡须,微黑的脸上几滴汗水缓缓流下。单薄的身躯长而瘦削,一条油黑粗亮的辫子紧紧缠在头顶,一身麻布长衫到也干净利落,脚下是旧双麻鞋。他盯着灶火好像在想些什么。
午时的阳光浓烈异常,空气中的浮尘好似被激活一样在阳光下漫舞。除了粥香还有其他味道。
头顶草棚椽柱上挂着一只鸟笼,青丝为系,桂枝为笼。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一只绿毛鹦鹉跃上跃下反复叫着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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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灾至,天无情,老人苦,孩儿饥,求菩萨,菩萨忙,关二爷,指明路,来讨饭给一口,一口饭亏不着,挡不了生意兴隆,阻不了财源广进。大善人求求给口饭吧。 ”几个衣衫褴褛的灾民不知何时出现在青年面前。
青年抬头看了看几个难民,有老人,有孩子,有妇女,个个蓬头垢面,为首的是一年过六旬的老者,左手拿一快板缓缓敲打,右手托着半个青蓝陶瓷碗,十根手指干枯肮脏,中指与食指严重变形狠狠地向两边弯曲好像枯枝生出别叉。指甲长而厚,弯而硬,黄中带黑。一口无牙的嘴里叨叨絮絮地念着讨饭歌诀,漆黑干瘪的脸庞自是千沟万壑,不知是因为初次讨饭难为情,还是烈日炎炎下暑季特有的温度的烘焙,油黑的双颊微微透红。人见了既同情又想抛下几枚铜板匆匆远离,好似远躲饿狼猛虎一般。其余几人个个面黄肌瘦,孩子们瞪着大大的眼睛看着翻滚的粥,每一个气泡爆裂一次,就卖力地咽一口口水,那里又有口水呢?烈日当头,多日水米不进,别说口水就连动一动喉咙的力气都快没了。
青年汉子没说话,推开老人的半截破碗,从桌子上取一新碗,拿起一把光洁锃亮的大铜勺伸进锅中用力一搅——孩子们的身体开始随着勺子晃动——舀起一勺粥倒在碗里,双手端着送到老人面前,老人伸出颤抖的双手刚碰到碗边,还不曾来得及说谢谢,其余人早已按耐不住冲了过来。
青年也不慌,不急不慢地取碗、搅粥、舀粥、双手呈送。瞬间如风卷残云,灾民抛掉自己的旧碗,端着新碗或站或蹲,狼吞虎咽不顾粥之滚烫,亦不记得向青年表示感谢。
一时间粥香似乎更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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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汉子抬起手臂擦擦额头汗水,突然间瞥见墙角站着一壮汉,头戴一顶打了补丁的草帽,青蓝色的汗衫千疮百孔,能看到结实硕大的腱子肉。脚上一双皂布靴,肌肉盘结的双臂相交抱于胸前,随着沉重的呼吸一起一落,胸前被汗水打湿了一大块。他孤零零地站在烈日下,似乎并不为白粥所动。
青年伸出手指指了指大锅,示意他过来喝碗粥。壮汉虎躯轻颤,脚尖微动,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大步踱来,脚步很沉却毫无灰尘扬起。
一双蒲扇大的巨手十根粗如鼓槌的手指在胸前一抱拳,然后接过一碗粥,并不急于吞咽而是良久盯着青年汉子。突然他的大手开始颤抖,先是轻颤好似风吹酒旗,然后终于开始猛烈颤抖,满满一碗粥竟有多半洒在地上,如此粗壮的手指竟然端不住一个碗!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绿毛鹦鹉单声调叫着。
滚烫的阳光呼啸着洒在鸟笼上,鹦鹉似乎感受到温度的灼热叫得更欢了。
壮汉的手依然在抖着,碗里的粥洒得不多了。这看红了周边众灾民的双眼,一个孩子怯怯走来,鼓起勇气抓起混合着泥土的粥往嘴里塞。
阳光刺眼,空气蒸腾,壮年的汗水流过脸颊重重地砸在碗里,滴滴答答好像都能砸漏碗底。
“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壮汉喃喃地反复念叨,突然举起碗来将不多的粥泼向青年。
粥汤像一只利剑寒光逼人卯足劲地戳向青年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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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一直在盯着灶火,待反应过来时粥汤以离胸口不远,只见他轻抬铜勺挡于胸前不急不慢地用勺子接过那只“利剑”,胳膊微转将粥又重新倒回锅中,动作干净利落,一挡、一转、一倒,一气呵成轻松化解危机。
灾民们惊呆了,忘记了喝粥。
那壮汉“嘿”的一声,右手甩出碗去,右腿猛地一蹬左拳顺势打向青年汉子的鼻梁,汉子右手铜勺一横将碗击向一边,“当啷”一声清脆,碗落在桌上竟然没碎连碗沿都没撞出豁口。左手举到脸前挡住壮年的猛拳,往后一拉伸脚撑在壮汉的腋下。此刻两人之间隔着粥锅,打斗的灰尘扑簌簌落在锅里,粥依然在沸腾着。壮汉后拉不得,双脚轻轻一蹬,一个侧身翻从青年头顶稳稳飞过,落在草棚下的一张木桌上。
此时,青年才看清了他的脸:一双目光锐利三角眼,狮鼻象耳阔口,再加一把灰黄的山羊胡。不凡的相貌中透露着威严。
壮汉飞身跃下不等落地就踢出右腿,一招未使完又回身踹出左腿,青年见腿风刚猛益躲不益挡,头微右偏,一掌砍向壮汉锁骨。那一脚就沉沉地砸在草棚木柱上,“啪!”木柱折断半边草棚塌了下来,挂在椽柱上的鸟笼直直落向粥锅。壮汉身手好生了得,抬起右腿用脚背接住鸟笼,左手变拳为掌稳稳接过青年这一砍,顺势身体往后一倒左腿吃足了力,右腿轻轻一发力将鸟笼抛过头顶落在身后的桌面上,巨手狠抓青年胳膊一拉立起身来,反手一巴掌聒向青年左脸,青年低头一闪趁对手门户大开一记重拳捶向胸口,壮汉此时已来不及阻挡,虎躯猛地向后一倒,脚下猛踹灶台,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像断线的风筝向后飘去,转眼间已飞出草棚。青年反手一拍灶台,横身滑出草棚稳稳立在壮汉面前。
众灾民此时才看清楚两人身量的差距,一人健硕如虎不输金刚,一人单薄瘦削像是落魄书生;一人好似直耸云霄的白杨,一人宛如悬崖边瘦小的酸枣树;一人刚猛如火,一人温润像水;一人面露威严,一人平静不沸……
阳光开始由正南偏向西北,两人的身影开始拉长。洒在地上的粥未干已被孩童吃净,灾民舔净碗底最后一滴粥又蜂拥至大锅前,也不管落入锅中的稻草,抄起碗来就向锅里舀去。
气温在不断地升高,灾民忘记了灼热,忘记了滚烫,当然也忘记了那个如牛似虎的壮汉是何时混入他们的队伍的。眼前没有什么能比继续享受果腹之欲更有吸引力了。
青年和壮汉的衣服都湿透了,两人头顶都冒着些许水汽,衣袂飘飘鼓足真气又打成一团,拳来腿往半日不分高下。壮汉抢过一灾民手中的竹竿舞着棍花,青年颠起舀粥的铜勺见招拆招依旧是不慌不忙。两人似乎交换了武艺:竹竿柔韧极富弹性在空中划出道道弧线甚是好看像极了青年的拳法,铜勺坚硬刚猛招招势势有板有眼干净稳重极像壮汉的腿功。青年的铜勺扫、劈、拨、削、掠、奈、斩、突犹如钢刀一般凌厉沉稳,壮汉的竹竿上剃下滚、中直、.打翦、圈转不败上乘棍法于万一。
这一上器械灾民们的目光终于从粥上挪开了,木雕泥塑般忘记头顶的烈日和碗里的混杂着杂草的香粥。
铜勺打在竹竿上沉闷中透着劲力,竹竿撞在铜勺上清脆而又响亮。竹竿油亮柔滑,铜勺光洁得能照出影子,墙上的身影像皮影戏一般灵巧腾挪。灾民又被“皮影戏”吸引过去了。
高大的槐树轻轻晃动,枝叶簌簌而落,地面荡起的尘土混合着汗水和槐树的清香冲淡了粥的味道。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绿毛鹦鹉忽然又叫了起来。那青年似乎想起来什么,又好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只见他微一迟疑纵身一跃身影如大鹏般在空中迅速滑翔忽左忽右使人眼花缭乱,突然直竖铜勺双脚朝上直直俯冲而下。壮汉已然来不及躲闪,横起竹竿挡住下击的铜勺,竹竿固然柔韧不易折断但毕竟是竹子,“咔嚓”竹竿断为两截。趁此空隙壮汉着地团身一滚虽侥幸逃得,但甚是狼狈不堪。
壮汉一个翻身稳稳直起身板,不亏是久经江湖之人,值此危境还能全身而退,但恐惧惊讶的目光暴露出他内心的波澜。
青年似乎并不想点到为止,迈开脚步手中铜勺左右上下从不同方位击来,越打越快,铜勺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亮闪闪的影子在手中挥舞。壮汉只能用半截竹竿艰苦招架毫无还手之力。忽然青年将铜勺抛向天空,双手相交身体如山中滚石般冲撞过来,同时右腿后踢将落下的铜勺踢向壮汉,壮汉长臂揽过一只碗挡开了直飞过来的铜勺,但青年的合身冲撞却无论如何躲不过了。
“啪!”一声巨响,青年的肩膀撞在壮汉的胸口,瞬间壮汉像纸人一样飘了起来竟轻轻落在了草棚上,好似有人托举一般。
“好招好招,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好招好招……”鹦鹉又叫了起来。
此时,日薄西山,绚丽的晚霞围绕着失去力量的太阳,不再浓烈,不再灼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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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暗了,空气中的浮尘回归大地,灶火早已熄灭,粥香依然弥漫半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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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终究还是找到这来了。”一个清脆的声音从粥铺里传来,声音中透露着温柔和些许怜悯。一个女子从粥铺里缓步走来,粗衣粗布,瘦长的身材如杨柳拂风,并不是多么标致的脸上难掩富贵优雅气质,乌云扰扰一只凤凰金簪插在发髻上,或许曾是一个大家闺秀吧。
她姗姗而来,步姿柔美,步伐轻快,可见她功力之深厚绝不在青年汉子之下。她站在两人中间盯着远方良久不语。半响,她的目光缓缓移向壮汉,和她的声音一样温柔中带着怜悯。
壮汉低下头稍作沉思,然后抬起头看着她的眼睛,动了动嘴唇,鼓起勇气问道:“你当真都教给他了?”女子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你又为何对我手下留情?”壮汉疑惑地问青年汉子。
青年汉子看了看女子并未答话。
“我自岭南购得送于你的鹦鹉你还留着?”壮汉像是在问女子又像是在自问。
“罢了罢了,家传绝学都可相授我还有什么不放心呢?”壮汉跃下草棚,施展开轻功绝尘而去,夕阳下独留阵阵笑声,豪迈而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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