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叔叔说的那样，我们都在长大。
快得让人触目惊心。
小师兄高考结束后，紧接着阿生也考完了，时间如瀑布一般，横冲直撞，一点不给人回头顿首的机会。
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兰叔得了癌症。
我和爸爸瞒着小师兄，一直到他考完。有时候，现实就是这样的残酷，你最恨的那个人，一定是你最爱的。小师兄被我们带去医院，一路上他都是懵着的，直到看见兰叔，他才回到现实。
兰叔瘦了好多，那张被脂肪撑得圆圆的脸，瘦了之后隐隐有了些小师兄的影子。
兰叔看到我们，扯着脸笑：“小小，你又长高啦，过来让叔看看。”
我把手给他，想把眼泪憋回去。兰叔肿得跟胡萝卜一样的手摸了摸我的头，我觉得他们的手都有魔力，每摸我一次，我就长大了一分。
“叔，最近咋样啊。”
“很好很好！”他真得很开心，是因为小师兄来见他了么？
我扭头看小师兄，催促他过来。他似乎不敢相信这个病床上的男人是他的父亲，那个一吵架能把天都给掀翻的男人，怎会如此脆弱。
“瑾瑜，”还是老爹拍拍他肩膀，“别跟你爸呕气。”
“是啊，”兰叔最近脾气好了很多，“你爸马上都是要归西的人了。”
小师兄咬着嘴唇，狠狠地盯着他：“你别给我胡说八道。”他的声音低哑极了，但是却不再像过去那样盛气凌人。
他走到床前，给兰叔削苹果，削着削着眼泪就流了下来，他忙用手背擦拭，可是这是能说止住就能止住的东西么。我也不禁悲从中来，默默抹眼泪。
“爸，你还记不记得，我小时候跟人家打架把手给弄骨折了。”他背对着兰叔，背对着大家，试图粉饰太平。
兰叔说：“记得，你都骨折了还不安生，把你二娘给骂得狗血淋头。”
“你给我削了个苹果，”他继续说，声音已然哽咽，“那是我唯一一次感受到，我还有爸。”
“你小子……不气我难受啊。”兰叔抿着嘴，嘴角甚至带着点笑意。
他摇头，把那只可怜巴巴的苹果送到兰叔嘴边，“爸，我原谅你，不管你做什么我都原谅你了，只要你好好活着。”
我忍不住抽泣，兰叔唉声叹气：“你呀，就不让我省心。”
他说：“不要老跟你二娘吵，以后我的东西都是你的，犯不着。”
“你妈她说了，高考完把你接到加拿大去，她家老外人不错，不会亏待你。”
“儿呀，我命中可能就你一个，这是老天在提醒我，让我知道我当年有多么混蛋，还好你不像我，你上进了，长大了。”
那天，兰叔说了很多很多话，他可能是感知到自己命不久矣，想把所有的事情都给小师兄讲一遍。小师兄一直，耐心听着，直到兰叔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他不走，要陪他爸。
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可这事真的落到头上，谁也不能冷静地说一句：“没什么大不了的。”可兰叔做到了，他虽然没文化，但比每个人都通透。
我们在门外看见小师兄二娘，她看上去很温和，很朴素，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
老爹显然和她是认识的，喊了一句：“素梅妹子。”
她看到我们，勉强挤出笑容来，“苏老师，你家小妹都长这么大了。”
我喊阿姨好。她笑着摸摸我的头，她的手很细，都是骨头，在盛夏里格外冰凉。
“瑾瑜在里面？”她问。
老爹点头。
“那我就不进去了。”她叫我们坐在长椅上，“瑾瑜也长大了，我们都老了。”
老爹说可不是，他白头发都长了满头。我抱着老爹的胳膊，不许他说。
我们就静静地坐在那儿，医院与其他地方不同，这里永远都是冷冰冰的，瘆人的凉。有蚊子过来咬我，我啪啪啪在腿上乱拍。素梅阿姨找出清凉油，给我抹上。
“丫头是97年的吧，比瑾瑜小四岁。”
“是啊，瑾瑜还抱过小小呢，那时候他刚来学武。”
素梅说：“他不记得了，他小的时候可喜欢和我玩了，连他妈都不要，就要我。”
老爹说小孩忘性大。
“可不是么，”素梅说，“他就一根筋，跟他爸一样，认死理。”
我躺在老爹腿上，玩他的袖子。
他俩絮絮叨叨说起了以前的旧事，大多数都是琐碎的，我听不明白的小事。
我插不上话，沉沉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中，就感觉硌得很，眯着眼看到我爹的下巴颏，他的胡茬漏出几根白毛，很扎眼。
素梅不在，想必是在里面，小师兄居然能沉住气。
“爹，”我被他四脚朝天地抱着，“你有白胡子啦。”
我爹见我醒了，就把我放下，说我好沉，一不留神我就蹦大了。
我觉得老爹今晚有点伤感，说话都带着点海风味儿——苍苍远远的。
我闹他：“俺老孙去也！”
说着就往外跑，一不留神撞到一人，抬头一望，我认识。
“悟空，你要到哪里去。”赵文谦扶住我，微微笑道。一边朝老爹示意：“苏老师。”
我吐吐舌头，大晚上的赵文谦到医院来做什么。
赵文谦说他来看看兰叔，我问赵文谦：“你怎么认识兰叔的。”
他说喝过几杯酒。
赵叔叔从来不喝酒，或者说不在我们面前喝酒。
赵文谦看了兰叔，把兰叔激动地非要凑一桌。看他那精神满满，又加上医生同意，我们没理由拒绝。
小师兄推着轮椅，我去捣捣他，他冲我笑：“小小。”
“小师兄，”我偷偷告诉他，“那是阿生的爸爸。”
他看了眼赵文谦，低低问我他怎么这么年轻。我偷笑：“是不是比你好看多了。”
“以后你和阿生要是结婚了，就得叫他岳父嘿嘿嘿。”
他表情有些不自然，叫我不要瞎说。
我看着他，以为他是在害羞。
我跑去赵叔叔跟前，抓他的手，和这一圈人都不一样，手指又长又白。赵叔叔正在兰叔聊天，见我抓他便很自然地牵起，把我往他身边带。
我爹吃味道：“小小，你爹在这里。”
众人哄笑，我嘟着嘴，从赵文谦西装口袋里摸出一盒含片，丢到嘴里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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