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节 大随法真
大随法真禅师乃是百丈怀海嫡孙,长庆大安嫡子,在当时的禅宗江湖中绝对算是坐镇一方之大佬了。
大随法真的名字和师承,在中国禅宗史上都有一点小小的争论。
大随二字,《碧岩录》《联灯会要》《人天宝鉴》等记为大隋。但是中国禅宗史上的第一部典籍《祖堂集》以及《古尊宿语录》中之“大随开山神照禅师行状”都记为大随,另外《五灯会元》《指月录》等等众多的典籍也记为大随。所以,本书也认定应为大随。
因为沩山灵祐禅师和长安大庆禅师都曾在大沩山弘法,所以在早期的一些资料中,人们都把他们两个称之为“大伪”。所以,当人们看到法真禅师在禅宗典籍中记为“大伪法嗣”时,有的就认为法真禅师是灵祐禅师的法嗣,有的则认为是大安禅师的法嗣。
中国禅宗史上的第一部典籍《祖堂集》明确的写到“大随和尚嗣安和尚”,《景德传灯录》《联灯会要》《碧岩录》《禅宗颂古联珠通集》《五灯会元》等等众多的禅宗典籍都明确的记载大随法真为长安大庆之法嗣。
而且,大随法真禅师生卒年为公元834年——919年,而沩山灵祐禅师生卒年为公元771——853年。大随法真禅师二十岁受具足戒后,才来到南方参学。并且还是先到别的禅师那里参学后,才来到沩山参访的。所以,当大随法真禅师来到沩山时,按照时间来算,灵祐禅师已经圆寂了。而此时接替灵祐禅师主持沩山的,是长庆大安禅师。
所以,大随法真乃长庆大安之法嗣,是确凿无疑的了。
法真禅师,公元834年出生于四川绵阳市盐亭县,俗家姓王。(《祖堂集》记为陈姓,包括《大随开山神照禅师行状》在内的别的资料都记为王姓。)
法真禅师的家庭乃是世代为官之家,所以,法真禅师算得上是真正的官二代了。
小时候的法真禅师非常的聪明伶俐,并且悟性非常的高,再加上又是官二代,所以法真禅师从自身条件来看,已经赢在了人生的起跑线上,进入仕途那是迟早的事。但是他却在小小年纪就立志要明白人生真谛,彻悟佛法真意。
所以,法真禅师小小年纪就来到了挨着盐亭县的三台县之慧义寺(今名琴泉寺)出家为僧了。
到了二十岁的时候,按照佛门规矩,法真禅师在寺里受了具足戒,从此就成为一名正式的僧人了。
鉴于当时的佛教界是禅宗一家独大,并且绝大多数禅林高手都是在南方弘法,所以法真禅师也背起包袱,前往南方参访各山大佬。
《大随开山神照禅师行状》和《五灯会元》等众多的资料上都记载法真禅师曾经参访过药山惟俨、道吾圆智、云岩昙晟、洞山良价,不过,这个记载是不准确的。
因为药山惟俨圆寂于公元828年,道吾圆智圆寂于公元835年,云岩昙晟圆寂于公元841年。所以,出生于公元834年的法真禅师在自己二十岁具戒后出游,注定是无缘参访到药山惟俨、道吾圆智、云岩昙晟三人的。
而良价禅师圆寂于公元869年,所以,大随法真是有机会来到洞山参访良价禅师的。不过,法真禅师参访良价禅师之经过,现在已经无从知晓了。
参访过良价禅师后,法真禅师一路跋涉,来到了湖南长沙市宁乡市沩山参访。而此时沩山同庆寺的当家师父,已经是接替灵祐禅师法席的长庆大安禅师了。
同庆寺在灵祐禅师的手中,寺院常住僧人曾经到达了冠绝天下的一千六百人,从而成为了当时禅宗江湖中的第一禅寺。
如今即便是灵祐禅师圆寂了,同庆寺依然余威犹在,更兼有大安禅师这种高手在主持。所以同庆寺一天到晚参学之人依然是非常多的,依然是超过江湖中大多数寺院的。
所以,要想在这种人才济济的寺院脱颖而出,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啊。
自然,刚进入同庆寺佛学院的法真禅师,是没有什么资格可言的。
不过,对于这些东西,法真禅师是从不放在心上的。自己是来寺院学习和修行的,那些外在的东西,实在是不足挂齿的。
所以法真禅师在同庆寺里,每天该上课时就上课,该劳动时就劳动,而且比别人都认真刻苦。
并且法真禅师为人仁慈,从不与人争夺任何利益,有什么事宁愿自己吃亏也要满足别人。
不但如此,法真禅师在寺里吃饭从来就没有吃饱过,晚上睡觉时,从来都是不求温暖的,一天到晚几乎过着苦行僧的生活。
法真禅师始终坚守着一个僧人最基本的信念,那就是一个人如果锦衣玉食贪吃贪睡,一定会改变自己的思维,一定会影响自己的修行的。
就这样,法真禅师在同庆寺默默学习和修行了好几年。
作为一寺之主,对于寺院所有僧众的表现,大安禅师自然是会认真观察的。自然,法真禅师的种种作为就引起了大安禅师的高度关注。对于有这种表现的学生,大安禅师心中自然是非常器重的。
既然器重,那么就得专门找个机会教导下他了。
这一天,大安禅师把法真禅师喊过来问道:“阇黎在老僧此中,不曾问一转话?”
法真禅师虽然在同庆寺待了好几年,可是他该干活就干活,刚上课就上课,并且上课时只是听师父讲课,并没有和师父在课堂上交流。下课后就忙自己的事去了,也没有到方丈室去请教。所以数年下来,法真禅师居然没有和大安禅师正儿八经的切磋一下。
所以,大安禅师此语,既是实情,更是探竿影草。你来我这里好几年了,竟然从不主动来和我交流切磋,你是真懂了,还是没有懂呢?如果你没有明白的话,我正好可以开示你啊。如果你真的明白了大事的话,那么你说出来,我也好给你印证啊。
看到师父终于按捺不住勘辩自己来了,法真禅师马上道:“教某甲向什么处下口?”
你不知道如何下口,那我提示你一下呗。于是大安禅师道:“何不道如何是佛?”
话音刚落,法真禅师立即就用手作掩住大安禅师嘴巴的手势。
大安禅师一看,不由得赞叹道:“子真得其髓。”
面对师父的勘问,法真禅师说道,教我向什么处下口呢?
法真禅师此语,和怀让禅师的“说似一物即不中”类似,既然说似一物即不中,那么我实在是不知如何下口啊。
你不知道如何下口,作为老师的大安禅师于是提示道,你为什么不来问问我如何是佛啊。
“那个”,是言语不及思维不到的,并且是开口即错动念即乖的,此正是说似一物即不中之理。所以法真禅师深刻的认识到自己无下口处。
既然无下口处,你却偏要下口,岂不是错?所以法真禅师赶紧伸出手来作出捂住大安禅师嘴巴的手势。
从谂禅师道:“佛之一字吾不喜闻。”而法真禅师却连佛之一字都不想从你嘴巴里说出来,岂非更为彻骨彻髓。
纵观法真禅师此举,实在是简单直接,并且直揭根源。对比从前的那些大宗师的种种作略,并不逊色丝毫。所以,单凭法真禅师此招,就足以使他进入第一流禅师之行列了。
而大安禅师作为当时的一流高手,自然是有火眼金睛的。所以他由衷的赞叹道,你实在是得到禅法之真髓了啊。
而法真禅师获得了大安禅师这种高手之印可后,立即就名扬天下,成为了江湖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法真禅师从大安禅师手中获得毕业证书后,便回到了自己的老家四川。
法真禅师回到四川后,先来到了四川彭州市堋口山之龙怀寺寓居。既然是寓居,那么自然是要干点有用的活的。
于是法真禅师就在路旁摆了一个茶摊,免费为行人煎茶送水。这一干,就是整整三年。
这一天,法真禅师来到堋口山之后山闲走。在山中穿行之际,法真禅师忽地看到前面有一个名为大随的古院。
此处群山耸立,山峰清秀,涧水清澈,风水非常的好。
古院中还有一棵大树,长得异常高耸,其周围竟有四丈多长,并且根系粗大进而和石头都盘根错节缠绕在一起。
更为神奇的是,这棵大树的南边不但有空口,而且里面竟然全是空的,这就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庵房。所以后来的人们都把此天然树洞称之为木禅庵。
法真禅师寻得如此宝地,自然就搬到这里居住了。从此后,江湖中人也就以大随法真来尊称他了。
法真禅师住山弘法后,以其道德卓著,禅法高妙,从而深受江湖中人之尊崇,四方参学之人络绎不绝。进而冠绝川内,享誉天下。
四川是禅宗之圣地,历来高手辈出。
在法真禅师之前,在四川弘扬禅宗者,有五祖弘忍大师弟子智诜禅师及其门人所形成的净众派、保唐派诸人,但他们都不属于慧能大师之南宗。
马祖道一虽然在四川跟随净众派第二代掌门处寂禅师学习过禅宗课程,可是他悟道是在湖南南岳,弘法是在福建和江西。
所以,在中国禅宗史上,大随法真禅师就非常荣幸的成为了第一个在四川住山弘法的南宗禅师。
既然你住山弘法了,那么你就必须给学生们上课了。
这一天,法真禅师来到课堂上对同学们说道:“此性本来清净,具足万德,但以染净二缘,而有差别。故诸圣悟之,一向净用,而成觉道。凡夫迷之,一向染用,没溺轮回。其体不二,故般若云:无二无二分,无别无断故。”
从法真禅师这段开示中,我们可以看出法真禅师不仅对于佛经非常熟悉,并且还能引经入禅,体悟到本来清净具足万德之本性。
法真禅师居住的木禅庵旁有一只乌龟,一个僧人借此来参问道:“一切众生皮裹骨,这个众生为甚骨裹皮?”
法真禅师没有吱声,而是直接脱下自己的一只草鞋放在这只乌龟的背上。
这个僧人一看,马上就不知该如何应对了。
人也好龟也好,都是芸芸众生之一,外形虽不同,可佛性岂有二?
皮裹骨也好骨裹皮也好,结构虽不同,可佛性内外岂有别?
所以,你一旦着眼于人龟之异,一旦在意于内外之别,那么完全属于见境生心,不迷即误也。
把草鞋置顶,这个招数从前的赵州从谂禅师也使用过。
南泉普愿禅师就斩猫一事勘问赵州从谂禅师道:“你能不能道出一句禅语出来?”
赵州从谂没有吱声,而是直接就把鞋子脱下来放在头顶上就出去了。
所以,把鞋子放在头上和放在龟背上,都是一个意思。都是在破除学人之妄想,截断学人之念头。
如果有人还在寻思禅师为什么要把鞋子放在龟背上,则又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深陷泥潭而无有出期也。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智门光祚禅师作偈评唱道:
如龟六藏已彰名,休向人前弄眼睛。
一只草鞋都盖却,直至如今犹未惺。
北宋白云守端禅师作偈评唱道:
分明皮上骨团团,卦画重重更可观。
拈起草鞋都盖了,大随却被这僧谩。
南宋此山应禅师作偈评唱道:
休将皮骨强分张,得六藏时且六藏。
只履尽情遮盖了,这僧无事可思量。
这一天,一个僧人来给法真禅师辞行。
法真禅师问道:“你要到哪儿去啊?”
这个僧人道:“峨眉礼普贤去。”
法真禅师马上竖起拂子道:“文殊普贤只在这里。”
这个僧人一看,马上画一圆相抛向背后,然后礼拜法真禅师。
法真禅师马上对着身边的侍者道:“取一贴茶与这僧。”
众所周知,峨眉山是普贤菩萨之道场,僧人们前往五台礼拜文殊,前往峨眉礼拜普贤,早已是一件平常之事了。
不过,对于禅宗而言,禅师更注重教导学生们体认到佛在心中,乃至于你就是佛。
所以法真禅师看到自己门下有人要去峨眉礼拜普贤,唯恐他落在事相上,从而不能领悟禅宗旨意。于是竖起拂子说道,文殊普贤只在这里。
其实别说文殊普贤只在这里,就是历代祖师也只在这里,三世诸佛也只在这里。
举拂明事,那是很多禅师都在使用的招数。
不过这个僧人好像学习过仰山慧寂的圆相功夫,所以他看到法真禅师举起拂子开示,便马上画一圆相然后抛向背后,再礼拜法真禅师。
什么这个那个,什么这样那样,都不出我所画之圆相,并且,连这个圆相我也抛向脑后。
这个僧人此举,不外是向法真禅师表明自己并不是个只知烧香拜佛的僧人,而是一个明心悟道了的禅客。
不过,法真禅师乃是顶门具眼之高手,他见此僧使出圆相功夫,于是立即叫侍者端碗茶来给这僧。
只是,法真禅师送茶与此僧,是赏他还是罚他?
这个僧人画圆相抛之,不无道理,只是,喝茶去吧。
对于这个公案,唐末五代的保福从展禅师评唱道:“大随若无后语,笑他衲僧。”
北宋上方日益禅师作偈评唱道:
一轮明月照潇湘,更不逢人问故乡。
自是天涯惯为客,任他猿叫断人肠。
明末密云圆悟禅师评唱道:“这僧将成九仞之山,不进一篑之土。当时待唤侍者与茶,何不道也不消得。”
这一天,一个僧人参问道:“如何是佛法的的大意?”
法真禅师道:“山前麦熟也未?”
对于任何一个参禅悟道之士来讲,彻悟佛法的的大意,那是他的终极目的,他平时所有的学习和修行,都是为了这个目的服务的。
可是,对于一个明眼宗师来讲,这个看似玄之又玄的东西,这个你苦苦追寻的东西,这个你日思夜想的东西,它并不在那些虚无缥缈之处,它也不在你的思维考量之中。
所谓触目菩提无非是法,所以,在在处处都是佛法的的大意。
所谓穿衣吃饭屙屎放尿无非是道,所以,它就在你的身上,就在你的日常行为中。
既如此,你看山前我们辛苦栽种的小麦成熟没有啊,如果没有的话,你就要去悉心打理才是。如果熟了的话,你就要及时收割啊。
你要明白,烧香拜佛打坐念经是佛法,可是穿衣吃饭耕种劳动,同样是佛法啊。
对于这个公案,北宋象田梵卿禅师作偈评唱道:
山前麦熟报君知,佛祖端由辨者稀。
莫学朱泾老禅伯,满船空载月明归。
南宋无准师范禅师作偈评唱道:“大匠不巧,大儒不学。动辄中方圆,举皆成礼乐。堪笑乡村卖卜人,徒劳钻破乌龟壳。”
宋末无文道灿禅师作偈评唱道:
自小离家住日边,去家只道路三千。
从人问得来时路,回首元来在目前。
这一天,一个法师前来拜访法真禅师。
法真禅师问道:“你平时讲什么教法啊?”
这个法师道:“《百法论》。”
法真禅师马上提起拄杖勘辩道:“从何而起?”
这个法师道:“从缘而起。”
法真禅师叹息道:“苦哉,苦哉。”
《百法论》,全称《大乘百法明门论略录》,印度世亲所著,乃是玄奘创立的法相宗所依据的主要论书之一。
此论强调心法最胜,强调人无我和法无我。
既然你是讲说经论的,那么我就考考你呗。所以法真禅师马上问道,从何而起?
这个法师熟读经论,对这种书本上就可以找到标准答案的问题,自然张口就来,从缘而起。
《阿含经》中道:“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
并且,许多佛塔都刻着由此而生的法身舍利偈:“诸法因缘生,缘谢法还灭。吾师大沙门,常作如是说。”
既然佛经中有明文记载,而且还是我佛如来经常宣讲的,自然是不会错的了。
看到又一个死读经书之人在自己的面前振振有词,法真禅师不由得叹息道,可悲啊,可叹啊。
如果可以从缘而起,那么也可以从缘而灭。起灭不定,岂是佛法?
须知,真如佛性是不生不灭不来不往的,只有如此,方能至于如如不动之境。不过,纵是达到如如不动之境,也未是极致。因为在彻悟之人眼里,如如不动,犹是一动。
这,岂是那些死读书读死书之人所能领悟的啊。
那么,这个法师要如何应对,才能博得法真禅师破颜一笑殷勤相待呢?
若是红尘洗梦在场,当法真禅师问道:“从何而起?”
红尘洗梦马上回道:“从师父问处而起。”
这一天,一个僧人前来参问道:“请问师父,佛法遍在一切处,教学人向甚么处驻足?”
法真禅师开示道:“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
佛法遍在一切处,这是没有任何问题的。不过,就是因为如此,这个僧人反而不知如何措足了。
佛法遍在一切处,妨碍你什么了?你要穿衣就穿衣要吃饭就吃饭,要立便立要行便行。
所以法真禅师开示道,浩瀚无边的大海,那是随便任何鱼儿游行的。广阔无垠的天空,那是任凭任何鸟儿高飞的。
法真禅师此语,不仅展现了一个禅者广阔的胸襟,也表现了一个禅者活泼之生机。
禅,从来都是没有任何的束缚的,从来都是充满生机和活力的,从来都是充满无限的遐想的。
而法真禅师此语,就完全达到了这种境界。所以法真禅师此语在江湖中传开后,不仅受到了参禅悟道之士的高度好评,就是世俗之人也是赞叹不已,从而在各种不同的场合中加以引用。
到了后来,法真禅师此语,就演变成了人们非常熟悉的一副对联: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一天,有个僧人参问道:“师父,生死到时如何?”
法真禅师道:“遇茶吃茶,遇饭吃饭。”
这个僧人接着问道:“谁受供养?”
法真禅师道:“合取钵盂。”
生老病死,实在是世人眼中的四苦。这些苦,它们是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的,你想不想理不理会,它们都会来的。而且不论你是普通百姓还是帝王将相,随便你用尽什么办法,你都无法让它们不走进你的身体不走进你的生活。
既然这些苦是无法逃避无法避免的,那么,人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面对众苦来临时的态度了。
这个僧人虽是出家人,可是面对生死,他还是不知如何应对。既如此,他就只有求教于师父了。
生死问题在别人眼里虽然是个天大的问题,可是在法真禅师的眼中,这根本就不是个问题啊。
该来的东西如期而至,这是个问题吗?
该来的东西来了,坦然接受就是了啊。
当你不把问题当成一个问题来对待时,这个问题还是个问题吗?
这就好像咱们出家人饮食一样,那是不能挑剔的,遇茶就喝茶,遇饭就吃饭,仅此而已。而这,才是禅道之真谛啊,而这,才是唯一的离苦之道啊。
如果你像大珠慧海禅师所说的“他吃饭时不肯吃饭,百种须索。睡时不肯睡,千般计较。”那么,这才是真正的在苦海中沉沦而不可自拔啊。
不过,这个僧人依旧不能领悟法真禅师之意,他认为既然遇茶吃茶遇饭吃饭,那么,就一定有个“我”在那里吃喝,就一定有个“真我”存在从而可以脱离生死的。所以他接着问道:“谁受供养?”
看到这个僧人如此不开窍,法真禅师马上呵斥道:“合取钵盂。”
法真禅师合取钵盂之语有两层意思,一来是说你该拿上钵盂吃饭去了,寺院的斋饭总该能把你的嘴巴塞上吧。
二来是说,谁受供养?你马上拿着钵盂去吃饭,你说谁受供养呢?你自己吃饭自然就是你受供养了啊。
法真禅师遇茶吃茶遇饭吃饭之语说得实在是轻松自如,他把深奥的禅理通过简单明白的话语生动的表达了出来,这充分体现了法真禅师深厚的禅宗功夫。对比禅宗史上同一类问题之答语,法真禅师此语实在可以名列前茅的。
贯休禅师是和法真禅师同时期之僧人,其佛学功夫虽然称不上登峰造极,但是其诗书画却是海内知名受人追捧的。
贯休禅师在晚年进入四川,这就使得他有机会拜访同在四川的法真禅师。
这一天,贯休慕名来到木禅庵拜访法真禅师。
贯休禅师曾经作过一首诗,其诗曰:赤旃檀塔六七级,白菡萏花三四枝。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
法真禅师在和贯休禅师交谈时,便提出此诗来勘辩道:“你有诗曰‘禅客相逢只弹指,此心能有几人知。’请问如何是此心?”
贯休禅师被法真禅师如此一问,当场就愣在了那里不知如何回答。
对于悟道的禅师而言,两两相逢,原本用不着多言多语的,所以,即便是弹指一下,也能做到心心相印的。其实这种感觉不止禅师能体悟到,日常生活中我们同样可以看到同样可以做到同样可以体悟到。
不过,一弹指表达禅机,一弹指领悟禅意,要达至这种地步,实在不是那么容易的。
而且对于禅客而言,更为重要的问题是,如何是此心呢?
对于任何一个参禅悟道之士来讲,认识自己的心,是最为重要的话题。因为即心即佛,一个人能认识自己的心,也就认识自己的本来面目了。
所以法真禅师抓住根本问题勘辩贯休禅师道,如何是此心。
贯休禅师虽然文字表达得不错,可惜终究未至彻悟之境,所以面对法真禅师之逼拶,根本就不能应对。
贯休禅师虽然不能回答如何是此心之问题,不过唐末五代的归宗义柔禅师却替贯休禅师作答道:“能有几人知。”
唐末五代的宝寿超方禅师也替贯休禅师给出了应对之方:“但弹指一下。”
这一天,一个僧人参问道:“请问师父,毁佛谤僧时如何?”
法真禅师马上反问道:“僧有何过?佛辜负你个什么?你毁谤他。”
在有唐一代,禅师们呵佛骂祖诋毁经书,已经形成一股风气了。丹霞天然、德山宣鉴、临济义玄等等禅师皆以此闻名天下,令世人侧目。
如果说呵佛骂祖诋毁经书不对,可是丹霞天然、德山宣鉴、临济义玄诸人都是受到印可的禅师,而且还是禅宗功夫登峰造极的大宗师,他们的作为,想必是不会错的吧。
如果说呵佛骂祖诋毁经书是对的,可是佛经中分明告诉大家,要尊重佛法僧三宝。而且同样明确无误的告诉大家,呵佛骂祖诋毁经书,那是要下地狱的。
这个僧人对此有所疑惑,所以前来求教于法真禅师。
对此,法真禅师开示道,出家人有什么过,你要诽谤他?佛又辜负你什么了,值得你去诋毁他?
一般人只是看到禅师们呵佛骂祖诋毁经书之表象,却很难体悟禅师们为什么敢如此作为,以及如此作为之目的。
如果有人也想学那些禅师呵佛骂祖诋毁经书,那么就请先回答法真禅师的问题吧。
如果你能说出出家人之过,你能说出佛祖之辜负处,那么任你呵佛骂祖诋毁经论。
如果你说不出个所以然出来,那么还是老老实实的收起自己那颗躁动之心,规规矩矩的烧香拜佛参禅念经吧。
在法真禅师弘法一生中,其在江湖中最有名之话头,是“劫火洞然”公案。
这一天,一个僧人参问道:“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
法真禅师道:“坏。”
这个僧人接着问道:“恁么则随他去也?”
法真禅师道:“随他去。”
不过,纵是法真禅师如此开示,这个僧人却并不认可法真禅师之答语。
既然这里不能获得自己满意的答案,那么就只有到别处山头去看看了。
于是这个僧人便离开大随山,千里迢迢来到安徽安庆市桐城市之投子山参访大同禅师。
看到有人前来参访,大同禅师问道:“阇黎近离甚处?”
这个僧人道:“远离西川大随。”
大同禅师道:“彼中还有尊宿也无?”
这个僧人道:“有法真禅师住大随山,现有三百余众。”
大同禅师道:“他有何言句接人,试与老僧举看。”
这个僧人于是把自己和法真禅师的上述对话告诉了大同禅师。
大同禅师问道:“你是怎么认为的呢?”
这个僧人道:“至今未决。”
大同禅师看到这个僧人对于法真禅师的金口玉言不能领悟,于是马上命令侍者摆上香案,然后燃香。随即大同禅师展开坐具,对着四川大随山方向遥礼三拜后赞叹道:“你不是大随和尚,你是个古佛啊。”
大同禅师随后站起来对这个僧人道:“此乃真善知识,汝速往彼忏悔参取,老僧无如是法与汝说。速去速去。”
这个僧人看到大名鼎鼎的大同禅师竟然如此尊崇法真禅师,于是立即风尘仆仆的赶回了大随山。
不过,当这个僧人回到大随山的时候,法真禅师已经圆寂了。
在众多的禅宗典籍中,还记载有这个僧人随即又赶往投子山参访大同禅师,不过大同禅师也圆寂了。
禅宗典籍中的这个记载,是不准确的,因为大同禅师圆寂于公元914年,而法真禅师圆寂于公元919年。所以法真禅师圆寂时,大同禅师早就圆寂数年了。
在这个公案中,僧人所问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出自《仁王般若经》。
佛教把世界分为成住坏空四劫,当坏劫之末,便有劫火燃起,大千世界俱被烧成灰烬。
可是,当熊熊劫火焚毁一切之时,“这个”还会不会被焚毁呢?
“这个”者,真如佛性也,众生本心也。若真认得“这个”,自然知晓到底坏不坏。若不认得这个,到此自然摸索不着。
此僧如此发问,早已远隔两重关了。
首先,此僧还把“这个”蕴在胸中。
其次,正是因为他把“这个”蕴在胸中,所以他才牵挂于“这个”的来去成毁。
对于此僧所问,法真禅师毫不犹豫的告诉他道,坏。
“这个”,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也是寻思不及的。不过,所谓法身无相应物现形。“这个”虽然不可摸索思维,但是却可以通过大千世界之万象来应物现形。既如此,当能应物现形之大千世界都没得了,那么“这个”又如何显现呢?
这就好像水和波一样。既没有离水之波,也没有离波之水。须知全波即水全水即波。当你硬要离水觅波离波觅水时,“水”已经被你坏了啊。
所以,当大千世界被焚毁时,“这个”,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这个僧人看到法真禅师如此回答,不由得再次问道,那么就随他去了?
看到这个僧人依旧在语脉中打转,不能跳出“这个”之固囿,法真禅师于是顺水推舟的顺着他的话道,随他去吧。
法真禅师“随他去”之语最入骨三分。在法真禅师眼里,不论是这个还是那个,不论是焚毁还是新生,不论是你还是你的念头,都随他去吧。
不过,此僧死在法真禅师言下尤不自知,相反还认为法真禅师之语不妥当。
也许,在他的心里,“这个”应该是固若金汤,永世不坏的吧。“这个”,应该是不生不灭不来不往的吧。
此等念头看似正确,其实,当你坚定的认为“那个”不坏之时,你已经把他“坏”了啊。而你把他“坏”了尤不自知,这就更是“坏”上加“坏”了啊。
这个僧人不认可法真禅师的回答,自然就来到了大名鼎鼎的投子大同禅师那里再次参问。
大同禅师乃是当时江湖中第一流之宗师,自然深知法真禅师之语深入骨髓,所以他不但礼拜而且由衷赞叹道,法真禅师不是个简单的和尚,而是个古佛啊。
这个僧人看到大同禅师这种人物都认可法真禅师,于是立马赶回大随山再次参访法真禅师,不料法真禅师已经圆寂了。
黄檗希运禅师曾说道:“不道无禅,只是无师。”
可是现在纵有大随法真这种明师在面前殷勤开示,这个僧人同样不能有所悟入,奈何,奈何。
这个公案传入江湖后,立即就引来了众多禅林高手的热议。
北宋智门光祚禅师作偈评唱道:
切忌随他不会他,大随此语播天涯。
真净性中才一念,早是千差与万差。
宋朝第一评论大师雪窦重显禅师作偈评唱道:
劫火光中立问端,衲僧犹滞两重关。
可怜一句随他去,万里区区独往还。
北宋道吾悟真禅师作偈评唱道:
坏与不坏,俱非内外。
不隔丝毫,寻常面对。
如果有人问红尘洗梦:“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
红尘洗梦道:“不坏。”
此人再问道:“为什么不坏?”
红尘洗梦道:“若坏,即不名‘这个’。”
法真禅师在大随山弘法十余年,从来就没有下过山,也没有到过任何一个俗人家中。自然,禅宗功夫高深且坚守出家人之本色的法真禅师,就受到了江湖中人的一致好评,从而名播天下,以至于早晚前来参请之人络绎不绝。
自然,法真禅师这种高僧也就引起了当地官员的高度关注。
当时四川的郑王王衍(后为太子)得知自己的地盘上有法真禅师这种人物后,立即下令请法真禅师来成都弘法,不过法真禅师毫不犹豫的就拒绝了。
可是王衍并不死心,又派人前后给法真禅师两次下令,请法真禅师来成都弘法,可是法真禅师依然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光天元年(公元918年)六月,五代前蜀皇帝王建去世,太子王衍随即登上皇帝位。
当上了皇帝的王衍骄奢无道且沉溺于神仙之说。不过,他依然没有忘记自己地盘上最为有名的禅师大随法真。于是在公元918年十月十五日,王衍赐予法真禅师敕号、紫衣以及寺额,然后派出内侍拿着这些东西来到大随山,准备当面赐予法真禅师。
一个僧人能获得皇帝的如此嘉赏,那是一件无比荣光之事啊。可是面对王衍的嘉赏,法真禅师根本就不接受。
内侍没法,只得又把这些东西带回了成都复命。
王衍一看,马上又派人把这些东西给法真禅师送来了,可是法真禅师还是不接受。
所谓事不过三,王衍第三次又派人把这些东西给法真禅师送来,但是法真禅师依然态度坚决,绝不接受这些东西。
王衍看到法真禅师不慕虚荣,对法真禅师愈加钦佩。不过,自己在怎么说也是一国之君啊,在自己的地盘上送点东西竟然送不出去,那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是当得太窝囊了。
于是王衍又把一个内侍喊了过来对他道:“这次派你到大随山去当使臣,不过你听好了,我的心愿就是法真禅师一定要接受我的那些嘉赏,如果法真禅师还是像前面三次那样不接受我的嘉赏,那么就是你的罪过了,回来后,我一定把你的脑袋砍下来。”
这个内侍接到这个要命的差事,立即提心吊胆的来到了大随山。
自然,法真禅师还是坚决不接受这些东西。
这个内侍一看法真禅师不接受嘉赏,当即三魂就吓飞了两魂。他扑的一下就跪在了法真禅师面前,然后不停的礼拜道:“师父啊,这次你说什么都得收下皇帝的恩赐啊。我来时皇帝说了,要是师父不接受的话,回去后就把我的脑袋砍了。万望师父慈悲,救救我的性命啊。”
法真禅师一看居然还有这种事,人命关天啊,没办法,法真禅师只得接受了王衍的赏赐。
内侍一看法真禅师把东西收下了,于是对法真禅师道:“师父既然收下了皇帝的恩赐,那么还烦请师父回表谢恩,我也好带回去交差。”
法真禅师道:“老僧自住山来无纸墨,汝随我口传语大王:须善保,治家治国,事无偏倾。领取传言,无令忘失。欲求相见,是何年月。”
这个内侍听后,赶紧回到了成都给王衍复命。
王衍看到法真禅师终于收下了自己的嘉赏,心里非常的高兴。于是再次派出一名使臣来到大随山,并且要求这名使臣留在山中一直伺候法真禅师。
法真禅师看到王衍派人来伺候自己,自然是不接受。他对这个使臣道:“老僧不为名利,须得个人作什么?”
对于法真禅师的话语,这个使臣在一旁听得惘然无措。
估计是想到自己也不会在这个俗世停留多少时日了,法真禅师于是就让这个使臣暂时留在身边。
公元919年七月八日,法真禅师来到课堂上给同学们上课,可是同学们惊讶的发现,法真禅师的嘴巴竟然因为患风而歪斜了。
看到同学们吃惊的眼神,法真禅师对着大家道:“还有人能医治我的嘴巴吗?”
大家一听,一个个赶紧回去给老师找药医治。
附近的那些在家信众听说法真禅师嘴巴患风歪斜了,也一个个来到山中给法真禅师送药。
不过,对于大家送来的药,法真禅师统统没有接受。
七天以后,法真禅师趁着僧众们在一起用斋时,当着他们的面自己用手把嘴巴搬正了,然后对他们道:“如许多时鼓这两片皮,至今无人医得吾口。”
说完后,法真禅师就端坐着圆寂了,享年八十六岁。
释迦摩尼说法四十九年,可是既不承认自己有法可得,更不承认自己有法可说。
法真禅师同样如此啊。自己的嘴巴噼里啪啦口若悬河的说了这么多年,自己不能使自己的嘴巴闭上,也无人能使自己的嘴巴闭上,实在是一件遗憾之事啊。
对于禅而言,不论你是什么人,也不论你说的是什么金玉良言,你一定要做到随说随扫。禅,那是不能执滞于任何一机一境的,若有所执,即被所缚也。
所以,只有随说随扫,方能至于净裸裸赤洒洒没可把之境,方为彻底。
法真禅师圆寂前能如是说,实在是彻悟之人啊。
王衍听闻法真禅师圆寂了,感到非常的伤心。于是命令中书令王宗寿带着祭品来到大随山祭拜法真禅师,并且赐予法真禅师“神照大师”之谥号。
法真禅师在四川弘法十余年,并且声势浩大,在当时的江湖中也算是坐镇一方之大佬了,可惜其法嗣却不旺盛,从而导致自己圆寂后,大随山就后继无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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