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的清晨，娘望着家徒四壁的屋子暗暗发愁，除夕晚上总不能还让孩子们啃玉米饼，喝杂和面粥吧。姑颠着小脚颤巍巍地抱着一摞书进来了，她是这家未出阁的老姑娘，帮衬弟媳照料这个缺少男人的家。
“她妈，看看哪家铺子还开门，把那箱子里的书卖些吧！换两个钱给妮们过年…”姑一头说一头眼里满是雾水，爸在外面好几年了，至今生死未卜，她这个姐成天提心吊胆，弟弟是读过很多书的人，能写会算，随便当个账房先生就能糊口，怎么就混到这步田地里了呢？她想不通。
“姐，快把书放回去，我另想想办法。”都说贫贱夫妻百事哀，这些年含辛茹苦支撑这个家，娘对爸好些怨言，娘不识字，只会低头给人做针线活，勉强让这个家苟延残喘，可她从来没想过要卖家里的任何一本书。她知道那是爸的心爱之物，整整两大衣箱子书，得好几百斤沉呢！那是祖父和爸好多年攒下的，作为读书人家仅存的一点体面。要是她知道若干年后这些心爱之物的命运是被抄走或者付之一炬的话，她八成要后悔当年没有拿出几卷书来为孩子们换顿可口的饺子。
娘抄起墙角的朱漆杌子，蹒跚着出了门。那还是娘的陪嫁，原来有四只，杌腿间的棱上都刻着图案：梅兰竹菊折枝纹样。现在就剩下这只雕菊花的了，索性也买了吧！要是姥姥还在世，隔三岔五总会打发人送些米面来，如今可是不会了。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谁叫大家拗不过老传统呢！而娘也只养了三个女儿，娘和姑渴望着再穷也要让女儿们活得像个人样！
在破烂市场顶着刺骨的寒风站了两个时辰，临近晌午娘饿得头昏眼花，杌子还没卖出去，前年的两只杌子还换了三块钱，如今五毛钱都无人问津。杌子可是上好的实木雕花的，除了脚上掉了点漆皮，找不出别的毛病。看集市快散了娘只好落价，又等了半点钟，总算有个中年男人要买，出价三毛钱。“大哥，再加点吧，家里还有小孩子，您就可怜可怜…大年夜让孩子吃顿饺子……”娘明码标价卖东西，却卑微得如同沿街乞讨。买主好歹加了五分钱。娘一咬牙，买了吧！放下杌子接过那一小簇零钱。
一毛五分钱买了六斤面，五分钱的最便宜的胡萝卜，三分钱豆腐，两分钱粉条，再回去打五分钱的油，三分钱的酱，还剩下两分钱。家里还有零碎捡来的一堆菜叶子和一匾腌萝卜干咸菜，外加一瓮底儿玉米面、半袋子杂粮。这就是过年半个月的伙食！过了十五娘才有机会去找活干……
“娘！我不吃红萝卜馅儿的，我要吃肉馅饺子！”三儿跟着去打油酱，牵着娘的衣角不住的抽泣。“哪有钱买肉呀！唉！”娘叹了一口气，去年家里还有两棵大白菜，一小撮虾皮儿增鲜，今年只能包胡萝卜馅儿了。
娘把钱放到秦婶的柜台上，打了两提勺豆油和一提勺酱油，婶想了想又添了半勺酱油。三儿已经哭红了眼睛，还是不要吃萝卜馅的饺子。莲大姐姐坐在门帘后面择韭菜，悄悄地把婶拉进后屋，附耳说：“妈，咱们货架上还有两个过了点期的牛肉罐头，拿一个给她们做饺子馅儿吧！”婶摇了摇头，“不行，那样人家就不好意思再来打油酱了。”
“她秦婶，再买两块糖！”娘不知道婶跟莲姐姐在商量些什么，无奈地掏出最后两分钱，想抚慰一下三儿的辘辘饥肠。秦婶麻利地从木盒里取出三根芝麻糖用油纸包好，酥脆的长条芝麻糖原来要一分钱一根，婶打了七折优惠。娘道了谢，哄着三儿走出去。
“莲儿，你小姨家娃快满月了，你待会儿去看看，送点东西。”秦婶装了满满一篮子红皮鸡蛋，还包了红糖和两包桃酥。“嗯！我择完菜就去。”莲姐姐应着。“路上小心点，别把鸡蛋跌破了。”婶嘱咐：“长大了要会做事儿，亲戚要常走，开店要知道怎么让顾客舒心…”
娘打油酱回来，姑已经在准备饺子馅儿了，萝卜丝擦得很细，粉条也泡上了。大妮坐在炕头上展开两条旧年剩下的红纸，二妮就着砚台磨一块陈年的冻墨。“今年的春联又是大妮写，可要想个好点的词儿。”“姑，就写——向阳门第春长在，积善人家庆有余，你看怎么样？”“好啊！但愿你爸能赶快回家，我们就团圆了。”姑说着用衣角擦了擦眼睛，她也不知道弟弟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娘洗了洗手去和面，心里畅快了点，家里虽然穷，但孩子长大了就不一样了，老大已经会写春联了。自己家的女孩儿还能喜欢念书，至少精神上不那么贫穷。娘想着包好了饺子还要留一份给姥姥供养供养，保佑着孩子们来年过年能称心如意……
娘和大妮正在包饺子，忽然听见大门响，姑带着二妮出去开门，门口站着莲姐姐。“莲儿怎么来了？”“刘姑，我小姨今早上生了，妈让我给街坊们送喜蛋来了。”姐说着从装满鸡蛋的篮子里挑出两个又红又大的，“年根底下忙，我妈没来得及煮，这儿还有把韭菜，亲戚送了一大筐，自己家里吃不了……”姑狐疑着接过蛋和韭菜，看着莲姐姐急匆匆拐进巷子，不知道又给哪家送喜蛋去了。
除夕生娃有点罕见，想是个有来头的，姑感叹着拿着鸡蛋和韭菜进了屋，“没有肉馅饺子吃，给三儿包顿鸡蛋韭菜馅饺子也挺好。”娘松了口气，暗想是不是姥姥心疼外孙女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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