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 古道镇
1. 他从来没有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在报纸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是一个下着小雨的周日,他一如既往地躺在窗边的摇椅上,悠闲地翻阅着邮递员刚刚送来的日报。当他到报纸最后一页时,他的双手却在空中凝固了。
“公告:镇政府公务员谢源,贪图名利,无情无义,数十年来残害无辜百姓,收受贿赂无数。若谢源本人看到此公告,请务必回头是岸,尽快引咎辞职。”
他的手在空中颤抖着。公告被刊登在报纸的最上方,在千篇一律的征婚声明和招聘信息中间,显得格外醒目。他感觉自己仿佛在众目睽睽下遭受这凌厉的声音无情地耻笑。
他迅速穿上一件皮外套,蹬上自行车,冒雨来到了镇政府大楼。
“谢副主任?您怎么来了?我正准备要找您呢。”大楼门口的保安迎上来说道。
“怎么?你也看到报纸上那条公告了?真是岂有此理!不知道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敢这样诽谤我!”
“报纸?我最近都没怎么看过。我找您是有别的要紧事。”
保安将他领进了大楼,来到了一层的城市建设办公室。
一推开门,他就被面前的景象震住了。他所坐的办公桌后面,本来挂着一张他在政府大楼前所摄的照片。而现在,金色的相框上遍布被火烧灼后的焦黑痕迹,原本的照片消失了,取代而之的是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的男孩蹲在昏暗的树林中哭泣。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他质问道。
“我也不知道。我发现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
“王主任好!”保安大声叫道。
“原来你已经在这里了。”王主任说道,“报纸的事你知道了吧。”
“我看过了。我简直不敢相信有人敢这样诽谤我。”
“我刚刚和报社的人通过电话,已经发出去的报纸自然是撤不回来了。”
“是谁要求他们刊登这篇公告的?”
“他们说昨天清早他们收到一个包裹。包裹里面有一封信和五百人民币,信中要求报社刊登这篇公告,并承诺报社若是照做,一周后会再寄来五百。没有人看到是谁把这个包裹放在了门口。”
“那人为了陷害我真是用心良苦。”
“这件事对我们办公室形象影响很不好,上级让我们尽快找到这篇公告的作者。这件事情就交给你了。”
2
他凝望着金色相框中的黑白相片。办公室门口的锁完好无损,而那无能的保安也没有看到任何人从大楼门口进来。这一切都让他心里发颤。他清楚这一切绝不是在政府工作的人会用的手法。他望向照片中的那哭泣的孩子。他想到了他一周前领着拆迁队来到老城区时,那个拉着他的衣角流泪的男孩。
“果然是他们。绝对错不了。”
他再次骑上车,来到了镇西的拘留所。在前台接待的其中一个警官看到他进来,慌忙把手上的报纸收起来。
“您好。有什么可以帮您的吗?”
“我找你们的林警长。”
不久后,一位高瘦的中年警官从门后走了出来。
“谢副主任好。您来是为了报纸的事?进来谈吧。”
“我就直说了。我认为这件事是那些拆迁户干的。”
“您的依据是什么?”
“这个我自有判断。这周三来政府抗议拆迁的百来号人,你们逮捕了多少个?”
“派出所逮捕了十几个人,现在都在行政拘留中。”
“也许是他们的家属在报复我。我问你,那些家属来探视时有没有发生不寻常的事?”
“周五有一个中年女人过来,说是要见她丈夫。小李和她说探视时间已经结束了,但她死活不肯走,在门口哭天喊地,小李竟然破例放她进来了。她走的时候不但没有感谢他,还在那里骂骂咧咧的。除此之外,没发生别的事。”
“你也该管管你手下了。那女人有孩子吗?”
“有。她是带着两个四五岁的孩子过来的。”
“她丈夫还在你们这里吗?”
“对。”
“我要见他一面。”
林警官将他带进了审讯室。一刻钟后,一位消瘦,眼袋青肿的男人被看守领了进来。
“你就是徐涛?”
“没错。”
“你的妻子周五来看过你对吗?”
“是啊。怎么了?”
“她和你说了些什么?”
“关你什么事?”
“说话放尊敬点!”一旁的看守呵斥道。
“你最好现在就实话实说。我没法让你开口,他们也会有办法让你开口的。”
“你想知道什么?”
“你的妻子为什么来这里闹事?”
“她只是来看望我罢了!我母亲生病住院,我妻子一上午都在照顾她,中饭都没吃就又赶来拘留所,然后他们就不让她见我。我们讨论的只有我母亲的病情而已。这是闹事?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闹事?你们可以毁掉我的家,把我关进这里,不让我见我的孩子,我们连出声的资格都没有吗?”
他将那页报纸从口袋里掏出来,重重地拍在审讯室的桌上。
“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看这篇文章就是你妻子写的吧?”
“这篇文章写得一点都没错,可惜你找错人了。现在我被关在这里,我妻子连家里的生计都难以维持,怎么可能有闲钱去报社刊登骂你的文章?你以为自己是谁啊?”
“够了!把他给我带出去。你们也真是的,你们就是这样教育犯人的?”
他将报纸揉成一团掷到地上,夺门而出。
“怎么样?”
“什么收获也没有。”
“需要我再进去审他吗?”
“免了吧。你就帮我再审问一下其他人,有什么发现再告诉我。”
他踏出拘留所时已经是黄昏时分。他呼吸了一大口11月的寒冷空气,却更加心如乱麻。所有人都知道了报纸的事。他无法相信,自己用十几年时间建立起的威信,竟然会因为一篇区区两行字的公告而摇摇欲坠。
3
他将自行车停在了他父亲家的前院。
他望着窗内的灯火通明,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只要一踏进门,又会面对来自他父亲的无理要求。再加上报纸的事,他也没想好如何解释。
前来开门的是他弟弟的两个孩子。他们穿着他买的鲜艳羽绒服,和他打完招呼后,又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客厅。
“叔叔来了!叔叔来了!”
他望着远去的孩子们,脑海中突然又浮现出那张出现在办公室的黑白相片。他意识到相片里的孩子和他两个侄子是同一个年纪。他是不是一开始就调查错方向了?难道这件事是他父亲的手段?他越想,越觉得心中发凉。
父亲和母亲已经围坐在饭桌前了。他盛了一碗饭,也坐了下来。
“报纸我看了。”父亲说道,“怎么回事?”
“我也不知道。”
“找到是谁写的了吗?”
“没有。”
“不管是谁写的,你最近千万要小心点。对了,帮你弟弟找工作的事怎么样了?”
“我跟你说我给他介绍过派出所的工作,可是他连他们的基本考试都没过关,我有什么办法?”
“你除了派出所就不认识其他人了吗?”
“就他这样子,哪个工作会要他?你们不找他谈,找我有什么用?”
“我们也找他谈过了,但是没用啊。我以为凭你的能力介绍一份工作应该很容易的。你就不能帮帮你亲弟弟吗?”
“我已经帮他多少年了!我不会再给他一分钱,也不会帮他介绍工作。”
“你不帮他,也帮帮这两个孩子吧。如果没有你的钱,他们怎么上得起学?你想看他们无家可归吗?我不希望他们长大以后成为你弟弟那样。”
“这就是你的手段?用孩子们让我内疚?”
“你理解错了。”
“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这件事原来是你干的。你放那张孩子哭泣的照片,就是为了让我愧疚对吧?”
“你在说什么?”
“还有报纸上的公告也是你写的吧。这么多人里只有你知道我收钱的事情。你就用这种方式来告诉我,你有我的把柄?”
“我怎么会害我的亲儿子!”父亲将裤腿卷起来,露出了膝盖上的纱布,“我本来不想告诉你,怕你担心。我前天走楼梯摔了,现在走路都困难,怎么可能做你说的那些事情!”
他将饭碗重重地放在桌上,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4
他在街上骑行时,想起了住在父亲家的那两个满脸笑容的孩子。他还依稀记得,在很久以前,他也像那些孩子一样无忧无虑。而现在他心中除了怒火空无一物。他认定这全是那个写公告的人的错。他决心要找到他,问他为什么要这样伤害他,为什么要亲手造成这一切。
他走上了报社的台阶。在一切线索都断掉之后,这是他最后的希望。
“谢副主任!”一看到他过来,门口戴着眼镜的男人马上结束了与他手下的谈话,快步迎了上来,“我是这里的主编。”
“我想和你谈谈今天早上报纸上刊登的公告。”
“我知道您是为了这件事过来的。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昨天当值的是一位年轻的实习编辑,没问过我就擅自刊登了这篇文章……”
“那个包裹还在吗?拿来给我看看。”
主编走进储物间,拿出了那个棕色的小包裹。
“我们检查过了,包裹上没有写任何东西。”
他接过包裹,粗略地检查了一番。主编说得没错,包裹上确实没有任何字迹。但当他凑近时,却闻到了一阵异香。他一下就意识到这是香樟树的香味。
“我明白了。谢谢你。”他将包裹还给了编辑,一路飞快地骑车,来到了父亲家后的香樟树林。
他在这片树林里度过了太多的时光。他还记得自己曾经治好过一只受伤的小鸟,等它伤愈之后又把它放归天空。那些记忆如此遥远,仿佛成为了另一个人的故事。
深夜里,雨越下越大。
在漆黑的树林中,仿佛是宿命的力量在驱使他前进。他脚下的这条林间小路,有过无数人的足迹,他们之中有平民百姓,也有达官显贵。他依稀记得,很久以前,他也走在这条路上。所有人的步伐都通向一个目的地,那就是树林深处算命人的木屋。
他一抬头,发现自己已经到了。
前来应门的是那位头发银白的老阿婆,传说中通晓过去未来一切人事的算命师。
“你终于找到我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你不记得了吗?25年前,是你来找我的。”
“这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很快你就会记起来的。”
阿婆将他领进了屋子。屋子里面有一张床,一面镜子。
“你往镜子里面看。”
他望向阿婆所指的方向。镜子里面同样是这间屋子,里面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孩。
“孩子,你确定吗?看到未来不一定能让人感到快乐。”
“我想好了。”
“如果你执意想要知道,那就往镜子里看吧。”
男孩往镜子的方向看了许久,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
“不可能。我不相信。”
“有时候未来确实让人难以接受。这就是为什么我这么犹豫要不要让你看。”
“那个人绝对不是我。”
“事实就是这样。”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我,请您帮我点醒他,让他知道自己成为了什么样的人!”
他望着镜子里的孩子,一言不发。
“你已经找到了你想要找的人。”阿婆说道,“我现在对你只有一个请求。”
“什么?”
“不要让他再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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