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白的动车飞鱼般穿行在轨道上。廖九生陷坐在座椅上,像是窝藏进自己的属地,任由熟悉的情感铺满整个身心,带着感伤冷眼观望玻璃窗外的电线杆、高楼、在红绿灯路口等待通行的行人、起伏的山丘、慌弃的土屋,它们一一从他的视线中快速掠过。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发现自己不自觉形成了,无论身在何处,总像只蜗牛般背负着小房子,可进可退,可选择用自己舒适的方式,跨出小房子,和这个世界打交道,一旦意识到无必要,可快速退回。
也许同从事的职业有关。他是名出色的杀手,至今还没失手过,或者生出令主顾烦扰的枝节。这次的西行,就是受了委托,要前往边境小城解决一名男人。昨天下午,中间人给了他一份资料和几张照片。
“我发现你这人真的很适合干这个。”中间人将原木色的纸袋推到他手边。
“为什么这么说。”
“我先问你下,你有过跟谁保持特别亲近的关系吗?算了,我自己来回答吧。没有。你肯定没有跟什么人有过特别亲近的关系。甚至跟你的父母,跟你的家人。”
廖九生平静地瞥了眼中间人,象是要从对方脸上察看到异样,但上面除了自信和一股掩盖不了的聪明劲,丝毫看不出惊慌和掩饰。对方大概也曾是名军人。挺直的腰板,不拖泥带水的谈话方式。同他接触越多,他越是确认这一判断。他又将视线回落到纸袋上,同时余光留意到过道里有位女性穿过,来到他们前方的座池。
整个月牙形的餐吧,恰好只有三桌人用餐,两桌在月牙尖,一桌在月牙肚。他们在月牙肚。这是廖九生的习惯。每次他总是早早坐在那儿,等待中间人的到来。他会比约定的时间提前半小时。在这段时间内,是他的娱乐消遣,就像其他人前去吃大餐、漂流、登山,调剂着日常循环往复的生活。坐在那儿,恰好可以将整个餐吧和街道上的动静一丝不落地纳入视野中。是一个临界点,又是沙漏里连接两端陡然缩窄的口子。代表时间的细沙穿过口子前往另一端,在餐厅的动静或者街道上的人流和车流,犹如细沙般不断移动。他喜欢时间以这种方式流逝。这令他想起微风拂过枝叶、天空云卷云舒的景象。
“你别想多,我没有调查过你的背景。我只是猜测。所以,我就是有时候好奇,你会遗憾吗,遗憾没有体验过将自己的身子、自己的心灵托付给某个人,没有那种水乳交融的亲密。”中间人有条不紊地说。
“没有。习惯了。”
“这就是我说的,你很适合干这行的原因。”
“走了。”廖九生温和地一笑,拿起桌面上的档袋,同中间人打了个手势。推开玻璃门的瞬间,他恍惚觉得天色较先前阴沉几分。
中间人的疑惑转到廖九生这儿,象是一记钟摆般不时扣动他的心灵,哐嗒哐嗒,若是不加留神,也许听不到,但此刻,他听到了,甚至觉得脚下地步伐也和钟摆协同。
遗憾吗?
答案是否定的。如果将偶尔生出的羡慕,看到行人中母亲对儿子流露出的关心,情侣间的亲昵,那他确实有过遗憾。但这样的羡慕已经越来越淡了,不再撕扯他的内心。他已经在内心中划定一块区域,安放这一类情感,羡慕及连带的哀伤,失落或者痛苦。他意识到自己的独特性。前提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这是不断自我催眠也好,还是世间的生存法则也好。他享受这种独特性。而且,他也明白,依照“有失有得”的准则,他拥有了来去自如的自由,必定要有所失。
对于家人,父亲和母亲的记忆,已经很遥远了,就像一副仅具有轮廓的素描画。廖九生的父母很早就前往厦门打工,将他留在乡下老家由爷爷照看。他们先是跟老乡沿街摆摊,卖光盘,卖床单被套锅碗瓢盆,后来终于攒够本钱,盘下一家日杂店。但就在他们租下一间有客厅的两房,准备接来家中老少时,他们在一起连环车祸中葬了命。他们开着拉货用的二手皮卡车,行进在304国道泉莆段,一辆大货车斜插了出来。两人挤在坐垫、挡风玻璃和铁皮间,不成人样当场死亡。消息传到家中,爷爷侧对着众人连抽了几根烟,什么话也不说,扛着锄头出了门。几位邻里想要安慰廖九生,其中一位拘谨地伸出手在他的后脑勺摸了下,却什么话也说不出。廖九生站在边上,大概听明白阿爸阿妈死了,车祸死的。他没有哭,爷爷出了门,他也转身回到房间。他轻轻将房门反锁上,躺在床上将自己紧裹在棉被中,眼望着水泥天花板。
廖九生对父母的最后记忆,是他们盘下日杂店,重新开张的那天。他的母亲站在柜台后面,不时拿起抹布擦拭收银桌。他的父亲站在门口,笑吟吟地抬头看门楣上的招牌。
几年之后,廖九生初中毕业,爷爷也悄无声息地死了。他是在夜里灌下一大碗敌敌畏。他大概事先已经准备好了。隔了两天被人发现时,肢体已经硬邦邦,像一具石膏模型。从小到大,廖九生和他爷爷几乎没有多少交流。老人不是喜欢玩乐的人,会带廖九生到市集里买玩具,吃冰糖葫芦,也从没有捉弄人的习性,捏他的脸蛋,抚摸他的脑袋瓜。廖九生也不知道该对老人说什么。两人仅守着各自运行轨迹般,偶尔才在饭桌上简单地交谈几句。但廖九生能感受到老人的情感。雨天里,他忘记带伞了,老人会默默地站在角落,将雨伞递给他。身上的衣服破了,会叫他在临睡前脱下来,第二天一早已经补好的衣服齐整地出现在他的床头。两人在多年生活中已经形成了许多默契。可是老人为什么选择自杀。他还没有到昏聩或卧床不起的时候,他的身子骨还硬朗,可以下到田间地头种稻谷、种番薯,像村中其他的老人,整日忙个不停。也许是他意识到自己终将有这么一天。也许是因为他要去县城里读高中,将不再需要他这个老人了。
有许多理由求死,也有许多理由求生。活着并不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但清晰的意识像烛火般燃烧着,不到油枯芯尽,总舍不得吹熄落入无涯黑暗中。他见过许多在死亡面前跪地求饶的情景。他没有想出合理的解释。不过,他成为杀手之后因此立了个规矩,每接一个活,总要雇主附带说明此人为什么一定要死。
这次给出的理由是,性侵未成年少女。他接过类似的。但雇主并非单纯因为这个理由要杀人。可能那个人还是他的合作伙伴。那仅仅是为了道义上的合理化而已。不过也有一些是,跟我老婆偷情,在公开场合让我下不了台,强占了我家房子。这样直截了当,不惜冒上泄露个人信息的危险,大概对那些雇主来说,是此人非死不可的理由。还有一些理由,上厕所没洗手,嫖娼,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喊大叫。这似乎是在开玩笑。而且对应的人——银行柜员,小学教师,酒店前台接待——并不是那种会有人出高价暗杀的对象。有那么一会,廖九生觉得是不是存在一个组织,正暗地里进行某种清理行动。但说不过去,他们没有特别的地方,上厕所不洗手也许有些另类,大庭广众之下大喊大叫就稀松平常了。也许特殊性存在于隐蔽的地方。
不过廖九生对这些理由都一视同仁。他只需要个理由。它们可笑也好,微不足道也好。
在部队中除了学会服从命令,廖九生还意识到独特性的重要。他当了三年的兵。在单调的整齐划一的部队生活中,叠式样和朝向统一的棉被,理同样的发型,穿同样的衣装,似乎要彻底毁灭每个人的独特性。但几乎就是在这同一的情形之下,每个人鲜明的特殊性都浮显出来。他至今还能清晰地记起某些人的特点。喜欢穿红内裤的室友,喜欢扣弄肚脐眼的士兵,以及他的淡漠和忍耐,他们背地里称为冷血。不过意识到独特性还是因为一次外出,他们终于有机会来到市区,经过一家超市。他们三人兴奋地跳下车进去转了一圈,转了很久,不时看货架上琳琅满目的商品,糖果、酒饮、应季的水果,看往来的女人。其中一个甚至在对方身后,故意使劲地吸了几下鼻子。那一股香水味(他们说是女人味)只要鼻子没坏都可以嗅到。那个人一向喜欢说荤话,一路上见到个女人就说对方屁股大或者腿长,真想摸一下或者那个起来一定很来劲。最后他们出来时,买了两包烟、三瓶饮料、两盒润喉糖、一包瓜子。他们合起来没带多少钱,兜圈子的时候,他们就不停地合计着要买些什么。他们很快达成一致,烟和饮料是必须的,瓜子可以在路上啃,润喉糖是那种在操练时也能偷偷嚼的东西(像烟一样是稀缺品)。买完这些还剩几张零钱。其中一个,平时不怎么爱说话,支吾着从廖九生手上拿走那点零钱,又跑回去买了根棒棒糖。他们重新出发时,那人像一名孩童般含着棒棒糖,偶尔他用手指捻搓糖棒,将它从嘴里掏出来瞧瞧,生怕化得太快,或者衡量下还可以享受多久。在棒棒糖一离开他的嘴,那条鲜红的舌头也从嘴里伸了出来,将上下唇扫荡了遍。那人的手臂黝黑,毛孔粗大,豆粒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冒出,快要滚落到鼻梁时,他迅速抬起手臂将汗珠抹散。一路上廖九生不时打量着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
这似乎有些矛盾。廖九生遵守规则,却干着杀人的勾当。这其中似乎有着难以跨越过去的障碍。不过就像一个看起来窝囊的男人,在刀锋之下却表现出极其冷静的一面,一个说话条理清晰的人却结结巴巴起来。人是复杂的。生活具有无限的弹性。而且,其实部队中的自律,都最终转为他更深入地反观自身的习惯,他从来没有因此强求别人。杀人也只是他认为讨生活的方式,一个简洁的生活方式。他很难领会得了痛苦,失去亲人的痛苦,失去恋人的痛苦,生活窘迫的痛苦。反倒他觉得所有的痛苦都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总是要学会自我消化掉它们。他谈不上看不起那些长久地沉浸在痛苦中的人,但他绝对不会和这一类人有过多地接触。
大概这也是中间人所说的,他很适合当杀手的原因。
不过因此认为廖九生是个无情的人,又不大合适。他在每天注视行人的时刻里,时常会被一种情感打动,他能感受到那些人生活中的喜怒哀乐,一个不经意的笑脸,对着话筒唯唯诺诺地应声。就像新店开张的那天,他们的父母流露出的喜悦。只是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过这种生活了。
男人四十出头,圆脸,戴眼镜,有股书卷气息,习惯性地托一下左眼镜框。开一辆银色宝来,是一家地方报社的副主编,住在该报社的职工社区中。
到达这座亚热带小城,除了主干道上一排棕榈树,其余的景象同廖九生见识过的小城并没有太大区别。不过那天艳阳高照,光线分外明媚,这是在其他地方见不到的。廖九生先是租了辆汽车,观察了两天,摸清男人来往路线上周边的环境。他住在职工社区斜对面的酒店,一家当地连锁酒店,风格简洁,卫生也清爽。只是酒店旁边是家演艺会所,一到夜间吵吵闹闹,整个房间被音响声浪波振到般,摇摇欲坠,似乎吊灯和墙壁也开始纷纷剥落。而且,从凌晨起,街道上不时有醉酒的人大喊大叫。不过廖九生已经习惯了各种环境,在部队里野外拉练,倾盆大雨的草丛中,他也能一边保持警惕,一边养精蓄锐。他看中这里人来人往,即使戴着帽子也不会被人多注意。他习惯戴一顶黑色棒球帽。早上将房卡递交给前台,对方连抬眼的兴致也没有,冷冷地回应道,放着。大概她忙活了一整晚,接待了醉酒胡闹的男人,叫叫嚷嚷的女人,现在就想不受任何干扰地打个盹。
目标有一个习惯,每到夜间会去公园逛一个小时,而且来返时间基本是固定的。这对廖九生来说,一切变得轻而易举了。他又花了一个晚上察看了男人在公园里散步的路线,选择了一段光线幽暗、树木枝叶繁茂的斜坡作为下手地点。第二天的傍晚,他前往一家水果店,买了几斤杨梅,并顺了一把放在称台上的水果刀。夜间,他仍旧是提前半小时来到了公园,隐身在一片刺柏中。密密匝匝的刺柏沿着山坡一直延伸到山顶。那儿矗立着一块革命烈士纪念碑。一到夜间,山脚下的广场上聚集起许多人,跳广场舞、交际舞,牵着小孩散步,竞走或者跑步。他特意选了个位置,既可以看到广场上人来人往,又不至于被人留意到。
一走进树林,脚踩在覆盖着枝叶的小径,坐在冰冷的水泥面座椅上,他的内心渐渐有股不安的情绪。这对他来说是极其少见的。幽暗的光线中,笔挺的刺柏象是幽灵的化身,似乎随时会刮起一阵凉飕飕的阴风,万千幽灵夹持着风势,突然张开了血盆大口,黑压压地贴附在他的周身。他口干舌燥胸口发闷,需要不时大口喘气和舔舐嘴唇。肢体却冰冷,额头沁出一层津汗。起先他认定这是因为周边过于阴森了,光线几乎全被阻挡在外,看不清近处。为了转移这股情绪,他将注意力放在了广场中行人身上,一位母亲牵着小孩在爬台阶,一个上了年纪的男人在石墩子前压腿。他换了个坐姿,将上半身往前倾,双手交叉搭在大腿上。这个姿势令他有种迎头钻入另一世界的错觉。他看着他们,他将他们称为另一世界的人们。也许太迟了,他意识到自己和他们——另一世界的人们——是生活在同一土地上的,他和他们脚踩在同一土块上面,区别是他们在下面消遣娱乐,他是坐在这儿。密密匝匝的刺柏,高耸的英雄纪念碑,此刻都像幽灵般俯视着他们(他和他们)。
逃脱不了了。一把刀已经架在他脖子上,锋利的刀锋紧贴在皮肉上。
“是你。”廖九生说。
“是。”中间人干笑了两声。“你怎么知道是我。”
“只有你知道我的行踪。”
“那也有可能是我叫人来解决你。”
“是有这可能。不过我就知道是你。”
“你知道这次给出的理由是什么吗?”
“是什么?”
“不配当个人。不过我也是临时刚接到这个任务。”
“那个人我还没杀。”
“没事。你不是也没领到钱。会有其他人来杀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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