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礼俗
学院词人
泱泱中华,以礼兴邦,几千年的文化延传,无不浸透中华文明之礼仪。古人常提醒“恭近于礼,远耻于辱”,“人有礼则安,无礼则危”。我的家乡虽处于山区,则是中华民族典型的礼仪文化繁衍地,千百年来,一代又一代人在农耕商贾经济中,不断传承与发扬生活中的种种优秀礼仪,以礼溶铸性格,以礼传承家风,以礼涵养风水。礼仪礼俗成为一种文化,更成为一种形象,无论家乡人走到哪里,都会把这种礼俗传到哪里,延续不断,润化人生。
晚清至文革前期镇貌 镇上老宅我的家乡在福建最东北部的山区,为寿宁县的斜滩镇,那是一个充满历史古韵和传统文化气息的地方。清朝宋际春曾有一诗《咏斜滩》“岭势从天下,滩流委地斜。风烟团一市,竹木绕千家。夜剧村偶逢,春寒县闭衙。鲤灯今夕见,百里最繁华。”这首诗写尽了清朝末年斜滩的地域特色。相传,古时候有一个张姓生意人带着一只家狗路过这个地方,稍作歇息后就要继续赶路,不想这只家狗依恋这个地方,凭主人怎么吆唤都不愿意再往前走,主人生意要做只能继续赶路。几天后主人挣了钱财路过此地时,这只家狗依然等在这里迎接着主人回来,主人甚为惊异,询问风水先生,先生说这是一块风水宝地,极其适合居家繁衍。于是,这家人就迁徙到这个依山傍水的地方建庄立户,后来陆续迁来卢、周、何、郭四个姓氏人家,各家各户迁居到斜滩后,全都和睦共处,相邻且相安,这其中蕴含着礼仪的相互认同,相互往来和共同传承。
斜滩古树 斜滩新貌我是土生土长的斜滩镇上人,童年和少年的一段时光就在家乡度过。父母、兄嫂以及亲戚邻里们相互往来的礼仪习俗,让我耳闻目濡,难以忘怀。正所谓“良俗如水,渗之无痕;良言如风,拂之过化。”家乡的习俗和礼仪,一直铭记于我的内心,面对如今社会的虚浮纷繁、冷漠铜臭,我时不时会勾起对故乡礼仪习俗的念忆。
在家乡礼俗中,有的礼仪看似普通,其实就是一种人情味道,是融洽邻里街坊的润化剂,其中最基本的礼仪就是见面打招呼。比如,街坊邻居早、中、晚见面时,会主动招呼“范(早饭)吃过没?”“兜(午饭)吃了没?”“满(晚饭)吃了没?”在那种经济比较困难年代,"民以食为天”,吃饭是头等大事,所以“是否吃过饭”就成了打招呼礼仪的最普遍用语。遇到对方打招呼时,被打招呼的人都会点头回答“吃过罗,你吃过没?”如果要进一步融洽,还会问“去兑(哪里)?”“今天做米诺(什么)?”无论田间地头,街边店坊,熟人见面打招呼以及延伸的生活、劳动用语沟通,成为街坊或邻村熟人和睦友善相处的最直接形式。我很小的时候,常在店面上为父亲看店,长辈们的这种语言招呼,成为最早的礼仪记忆,因此,无论在店里或是在街上、野外,主动与大人打招呼,大人也乐意回答交流,这些不仅成为我的一种习惯,而且成为一种心情开达的养成。工作以后,带着家乡打招呼礼仪,与同事、邻居相处也是融洽。第一次冲击我这个招呼礼仪的是1985年在县里工作时遇到在任的一位县官,在同一楼道里相遇,作为下属,我曾主动向领导招呼“*书记”,可能是级别相差悬殊原因,没想到,对方装作没听见,毫无表情。这是我第一次在家乡以外受到的礼仪冷遇,大概是我的个性有所执拗,后来即使楼道单独相遇我也没有再向这位领导打招呼。现在想来还是我不对,礼仪招呼本是一种自发,又何必刻求对方是否以礼回应。
故乡礼俗 镇上大夫第在家乡,尊长爱幼最是中规。在餐桌上,平时吃饭,家中主人、长辈没上桌,孩子们不能动筷子,饿了也要等。吃饭时第一筷子吃的应该是蔬菜,而不是鱼肉等高贵食品。我在鳌阳镇的安章村教书时,房东是大户人家,吃饭时,妇女全部为第二批上桌。我家乡斜滩镇没有让妇女低人一等的习俗,但餐桌上长辈动筷孩子才能动筷却是一种规矩。在参加婚礼、入新屋这种庆典场合,礼仪规矩更是体现的极致,主人家会把舅舅们请到客厅主桌的左右两侧中间大位上,酒席上只有舅舅这个大桌开始动筷吃酒,其他桌子才能动起来,否则属于礼数不尊,有时可能会闹出舅舅离席或不上席的尴尬,这大概也是“喝酒看隔壁桌”的最初注解。几年前,一位朋友告诉我一个既让人啼笑,实际又是一件严肃的礼俗事情,这家人在广东办喜事,把家乡舅舅请过去,那天恰也请了某领导到场,主人觉得应当把领导安排在大厅左大位,不想惹得舅舅不高兴,中途借故离席,外甥后来明白了这个原由后,第二天赶紧补请一桌,还舅舅一个左大位礼俗。所以,舅舅之尊,是家乡人在婚庆入宅时对长辈尊重的重要礼俗。
历代讲礼仪 咸鱼店 生意看秆杆 药店送礼与回礼在家乡也有特殊表现,记得小时候端午节到来时,邻里之间都会送粽子,家乡人包粽子都是十个为一系,送人时,也是一系十个作为随手礼,不能二个四个七个这样零杂相送。一系十个不是普通数字,而是包含十全十美的完整含义,是亲戚邻里的美好心愿,所以回礼时,如有用粽子作为答谢礼,也应当是十个。新媳妇嫁入后第一年端午节必须给邻居孩子们“系节”,端午这天,新媳妇准备好红头绳和粉饼,街坊邻居亲戚孩子前来串门时,要在孩子的手腕上系上红绳子,系完后分一个粉饼给小孩,并摸摸小孩子头,小孩子会高兴几天,以后就记得尊称这位新媳妇为“婶婶”“嫂嫂”“表嫂”“舅妈”等等。
制茶流程 斜滩茶园在那个相对原始年代,家乡人吃米一般靠自家砻谷器具砻出来,有时来不及赶砻就需要到别家去借米下锅,那时家家都有米斗,一斗大米大约为现在的三斤重量,借米时间不能太长,一般一周内就要还上,还米时也用斗量,但还家主妇会在米斗的四个角隆起四个小堆大米,既是表示感谢,也是表示内含利息,更重要的是内里还有一种民间传说,我小时候不解其缘,问母亲为什么要多装四盅米还给邻居,母亲说“无论人家借我们米或是我们还人家米,一定不能少给人家,如果装在斗里的米不丰满,后代生出来形象不好看,会扁鼻子的。”家乡人把这种礼俗文化注入传宗养育神秘色彩,其礼俗功效自然是不言而喻。不知是不是应验了母亲的说法,我们家族里,没有一个长得扁鼻梁,后辈们常常为先辈定的这个礼俗感到庆幸。
家乡人对有文化的长者或教书先生或算命先生或风水先生也是尊重有加,先生走在街坊上,一路上都有人称呼“先生”,比如教书卢老师,人们就叫“卢先生”,而对其他先生包括看病先生,一般连姓进行简称,如“老吴生”“阿四生”“下岭生”“青瞒生”等,这里的“生”就是先生的简称,连带起来比较好叫,这些先生们之所以受人尊重,是因为他们做事不含糊,认认真真,不诈不勒,虽然有些古板,与鲁迅先生笔下的孔乙己都有相同的特点,但对于家乡人来说,那都是有才学的人,也是值得尊敬的人。记得我少年时初入教学行列,在一所自然村教书时,正逢伏龙节,家家割麦庆丰,这时,村中人最惦记的就是如何做一碗上好的面条送到学校给老师吃,1974年伏龙节这天,在我执教的单人校,教室里摆了十八海碗精致面条,每碗上面都铺上一层目鱼丝、猪肉丝、香菇干、黄花菜、蛋卷等等,作为老师我只有一个肚子,哪能装得下这十八碗面条,于是用一个大海碗把各家送来的面条抽一点组成新的一碗,表示已经吃了各家的面条,剩余的叫学生拿回家里,农村人在伏龙节敬先生的礼俗至今我都无法忘怀。
车岭古道
家乡礼俗最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在山道上的礼让,在我小的时候,烧火煮饭完全依赖砍柴,差不多每个礼拜都要往山田金桔寨方向砍柴火,山道路边有一段是悬崖峭壁,极其险峻,路过山道时,如果有山里来客,对方都会在狭路上主动站立于路的边缘,让来者从路里安全通过后再开步前进。有时候两个相遇的人有些熟悉,会在道上相持一阵,互相请对方走路里,谁也不想占据安全位置。我年小时,年长的人在这种狭道上总是让着我、护着我,等我长到少年时,我也学会站立路边让来者通过。而每每这种时候,受让者都会发出感激的“嘘声”。在斜滩,无论是镇上人或是乡村人,空手时会这样礼让,挑担时还会这样礼让,这是我对故乡礼仪中最深刻的印象,对于素不相识或只有一点面熟的人能够做到把危险留给自己,把安全让给对方,这是何等高尙的品德!至今我还为故乡人的这种礼仪情怀感到由衷自豪。
晚清茶坊
故乡斜滩自晚清和民国初年,在农耕基础上,商业开始兴盛,主要得益于流经故乡的这条河流。寿宁虽为高海拔山区,但斜滩镇则处于与福安相邻的低海拔区,镇域内水系发达,从浙江发源流经斜滩的龙江河,河面宽阔处达两百多米,形成了天然的漕运商业地,在那没有公路的封闭年代,浙江的庆元、泰顺和本省的周宁、政和、寿宁,有很多货物都是通过斜滩漕运再肩挑分流到各地的。民国时期,斜滩茶坊茶店林立、酱行酒坊盛名远扬,丰年时年销优质茶叶四万多担。据有关记载,当时在民国初期任国民政府海军司令的萨镇冰将军专挑斜滩茶叶作为清雅饮品。斜滩茶叶也多通过漕运到赛岐然后再往三都澳福海关销往欧洲。斜滩商贾们生意一直看好,最主要的是生意口碑,历史上很少出现欺诈瞒骗客商争闹。我家也在镇上做小生意,父亲与长兄常常示范如何使秤,人家来买商品时,我们手握杆秤,一定要给人家秤头足,不能在秤头上欺诈顾客,否则贪图一点小利被人骂黑心奸商那就不好。在其他店面也一样,商人们称秤时,都是高翘秤尾,有的商户称好秤后,还会从自家货摊上抓一把货品补充到你的篮框里,这种生意方式,买家高兴,卖者心安,内中的造化全在于传世之经商礼仪。
在我的故乡,礼仪之润化,其实也有官方的努力之功,许多官员不管是本地提拔,还是外地来仼,一般都是了解并尊重地方礼俗,并时不时在行为中有所流露。在我很小很小时,隔壁住着一家南下干部,一位姓毋的山西人,他是解放后首任斜滩区政府的区长,带来的夫人却是典型的山西农村旧俗裹脚女人,逢年过节,作为邻里,我母亲会送给他们家一些面条或自种的甘薯什么的粗手礼,毋区长一家则从不让我母亲空手离开,或是花生或是洋糖总会让母亲捎一些给孩子吃,山西人饺子包的好,女主人也会时不时给我们家送来一海碗煮熟的香饺子,看着她移动的三寸金莲,我们一家特感亲切,后来兄弟们都把她当成长辈看待。改革开放初期,有一天听说地府要来县里的下党乡视察,因为那是一个尚无公路的偏避山区,四哥作为县交通局的工程师,早早就接到一项特殊任务,上山砍竹子、树条子作拐杖用,四哥带着两位工程人员一起砍了30支登山"拐杖",在领导们到来时,一一分给地区领导和随行人员,四哥在随行的队伍中,看到过河时有人想背地区领导习近平同志过河,这虽是故乡人对外地人的一种自然帮助礼仪,但习近平同志立即谢绝了,因为习近平同志𠆤头高大,十分怜悯家乡人,说"你的个头还没我高,我自己会走得过去",最后习近平同志靠自己的双腿,涉过河滩又向高山登去,四哥回来时就说,今天这个地府真是个好人,虽然官那么大,一点架子都没有,而且很尊重爱护别人。后来我调到地区工作,有一次送文件到地办,巧遇以前在县里共事的综合科科长,他叫我到办公室坐坐,顺便叫我尝尝水蜜桃,他说今天穆阳送了水蜜桃给地委办,习书记知道了立即交待"不能因为是土特产就把那么多的水蜜桃收来,农民种桃很辛苦,心意我们要领,大家每人尝两粒,其余全退还,品尝后帮助推销宣传宣传。"在我们故乡送礼是一种尊重,适当收礼也是一种尊重,普通礼物、特别是粗糙的自家产品,如果不收全退,有时会伤了邻里的自尊。我认识中的毋区长一家和后来群众称为地府的习书记都是官方重礼识礼的典范,他们的务实朴素情怀,是故乡人最感知最亲切的善意释放,不知不觉也在淳化、涵养着礼俗的无邪延续、代代相传。
孔夫子早有教喻“不学礼,无以立。”家乡之礼起于纯朴,立于平常,感于风水,化于实诚。家乡人一代又一代循礼施仪,不断教化,世代守望,以致使这个小镇永葆古韵、充满魅力。“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作为家乡的传统礼俗文化,她即像一位和谐的教养大神不断教化着自己的子民,她又像一棵不朽的参天大树,涵育着一方风水,让斜滩总是在醇厚的文化积淀中走向未来。
漕运疍民船 漕运码头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