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短暂停留两日,匆匆我又归去。
归去?一念至此,我蓦地一惊。自十八岁离家求学,在外漂泊已逾二十载,从中原到西安,从江南到帝都,二十多年来,我几番闯入万丈红尘打滚,又几度重返青青校园读书,我的足迹竟已走过小半个中国,这么多地方,究竟何处是吾乡?东坡被贬梅州,写下“此心安处是吾乡”,那么我生活过的这些城市,哪里曾令我胸膛中这颗躁动的心安宁如处子?故乡在我心中竟已变成了他乡么?
在检票口候车时,一个四十岁模样的中年男人怀里打横抱着一个两三岁左右的小男孩儿,旁边跟他相貌相似的年轻男人说,希望咱们是个仨人儿的座儿,旁边没人儿就好了,可以把他放平了睡。
中年男人一直低着头看着孩子,孩子裹得严严实实的,戴了俩帽子,一顶毛线帽儿外又套着羽绒服的帽子,露出来的手指头肚儿肉乎乎的,让人忍不住想摸一摸。男人时不时把胳臂往上抬一抬,想让孩子睡得更舒服些。剪票口风很大,孩子却在男人的怀抱中睡得很香,嘴巴微微张着,还发出轻微均匀的鼾声,小脸蛋儿红扑扑的。
这是个慈父,这是个幸福的孩子。我想起儿子小时候,孟博士每次抱着他睡觉一抱要抱俩钟头,后来累得腰椎间盘突出。
闸机打开,人们拖着大包小包涌入站台,登车。返乡、探亲、归途,中国人就像候鸟一样,在春节这个专属节日往返于故乡和他乡之间。
高铁飞驰,瞬间已将家乡的青青田陇抛至远方,故乡早已回不去了。
父亲夏天因脑梗两度住院,今次回来,情况倒比我想像中好很多,思维清晰语言利索行动亦可自理,还能开着电动三轮带着母亲外出购物。母亲也比从前少了点儿抱怨,言谈间对父亲在唠叨中流露出些依赖。临行前,父亲跟我念叨,你妈那天跟我说,都说洛阳牡丹甲天下,也不知到底怎么个好看法儿,你啥时候带我们去啊?
母亲嗔怪父亲道,闺女工作那么忙,咱想去难道不能自个儿去?
这对吵了一辈子的老两口儿竟生出些许相濡以沫之感。
这次回来,见到二十年未见的小伙伴儿,华。我10岁时,华的父亲工作忙,将她送来跟爷爷奶奶生活,在我们村小学插班,老师安排她跟我同桌。我从小爱看歪书,每天下课给她讲故事,我已记不清都讲过什么了,她却清楚明白地告诉我是《岳飞传》。
华每天从村东头儿的爷爷家走到村北头儿的我家,找我一起去村西头儿的学校上学。记得有一天中午,父母不在家,我正在给小两岁的弟弟做饭,结果面条里不小心盐搁多了,只好加水,可是加完水我一尝,又淡了,那再搁盐,谁知搁完盐又咸了,于是又加水......就这样,俩小孩儿的饭被我做出一大锅来,端锅端不动,全洒到灶台上了,吓得我也顾不上吃了,赶紧擦洗灶台。
华一边帮我擦,一边不忘了帮我吓唬我弟,晚上绝对不要告诉你妈,记住没?
她知道我妈素来严厉,怕我挨打。
半年后,华的父亲将她转到了几十里外的另一所小学,我俩甚至没来得及告别。直到13岁那年,我出车祸住院,却意外收到华托人送到我家的书,《Learning English》,那是我这辈子收到的第一件礼物。我躺在病床上将那本书看了三遍,每道题目都做到满分,我现在还记得那本书的封面是红色的,上面有一个小女孩儿。
高铁飞驰,窗外的田野迅速地倒退,像记忆中的童年。
北方冬日的田野,除了趴在地上刚露出头儿的麦苗,茫茫大地远远看过去还是光秃秃一片,可是要不了多久,麦苗就开始疯长,田垄间的野菜也会跟麦苗比赛着长,紧接着,还有河堤上的毛芽,榆树上的榆钱儿,槐树上的槐花儿......它们统统,都是我和我的小伙伴儿们最好的零食。
好像中国人心中的故乡总是离不开味道,所以《舌尖上的中国》才会那么火,因为它勾起了数亿人天涯羁旅萦绕心头无法排遣的乡愁。西晋文学家张翰在洛阳做官,见祸乱方兴,想起家乡味道鲜美的莼菜羹、鲈鱼脍,叹曰:人生贵适志耳,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遂辞官而归苏州故乡。辛弃疾在《北固亭怀古》中也有一句:“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
夏天在家时去买菜,竟然在菜场看到小时候常吃的君子菜,那是一种很大很绿的阔叶菜,别地没有,我家的菜地里却少不了它,因为它不用饲弄,一长就是扑棱棱一大片。母亲总是把它焯水,将花椒和蒜末烹炒出香味儿,趁热浇上去,再搁醋和生抽凉拌,吃起来很是爽口过瘾。
我赶紧买了一大把回去,依法炮制,却再也吃不出小时候念念不忘的味道,心中的怅惘久久不散,无法言说。
当我们说起故乡,我们在说什么?回不去的童年?尚未老去的父母?永远在舌尖儿回荡在心头萦绕的味道?还是,那个简单纯粹真实明亮的最初的自己?
多年后的今天,我和发小在馆子里吃槐花儿蒸菜的时候,想的是那个和小伙伴儿爬树捋槐花的野丫头,有一次她爬到树上架到树杈上下不来了,小伙伴儿急得嚷着要让爸爸拿锯来把树杈锯掉;想的是母亲一边用香油蒜末花椒调料拌蒸菜一边满足地说,还是这个最好吃;想的是胳臂上挎着小竹篮在田野里认认真真地挖野菜,回家喜滋滋地喂鸡的小姑娘;想的是躺在春天的河堤上剥毛芽,一边吃一边跟天上的云说话,说着说着睡着了的傻孩子......
那个喃喃自语的傻孩子,躺在故乡春天的梦里,一梦三十年,不愿醒来。
王维说,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着花未?王安石说,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杜甫说,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文天祥说,从此别却江南路,化作啼鹃带血归;席慕容说,乡愁是一颗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余光中说,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母亲在里头,我在外头......
天涯咫尺,故乡难寻。高铁缓缓驶入北京西客站,我站起身拿背包,那里的馒头花糕微微散发着麦香,每次还乡,母亲总要给我带些她亲手蒸的馒头。待我转过身,又看见在新乡东站候车时见到的那对父子,孩子已经醒来,唧唧呱呱说个没完,父亲一脸慈爱地望着他,亲他的小脸蛋儿,问他,睡了这一路可是睡美啦?
那个孩子的帽子已经摘掉,左耳的上缘卷曲向内抠抠着,整个耳朵只有右耳的一半大。那是他先天的不足,可是父亲的爱,是命运予他后天的弥补。
我低头下车,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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