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的秋天来得迟又再迟,已到十月末,天气仍是仲夏般热辣。想要点秋的味道,非得背向赤道走,有的人偏东,有的人偏西,陌生的地方才是景致。
如果深夜从高空往下望,一定会有满目璀璨的景象:高耸的商业大厦和楼房里透出斑斓的光彩,远程射灯为城门点缀生色;就连偏远的村落,也因着一条条高速公路的横穿直排,而有了路灯的铺陈和汽车前灯的点染,在寂静的夜里睡眼惺忪地半醒着。
在汽车里颠簸着的乘客飞翔在梦的半空中,车子一个急转弯,歪着的脑瓜便撞到了现实的前排座椅上。车上紧接着一阵骚动。小孩的吵闹、情侣们的喃呢、司机的谩骂,还有嘴角挂着瓜子沫的阿姨们热烈的讨论,让凌晨两点的时光格外活跃。这帮冲着陌地秋色而去散心、谈情、摄影、体验的团友,在前往同一个目的地,各人脑中都虚构出来的景象却不尽相似。
疲倦的汽车在路上连续奔驰了六、七个小时,乘客们再次从瞌睡中醒来时,车子已经停在服务站一角,四周漆黑无光,唯有站前架起“耒阳”字样的赤红灯箱提醒大家身处湖南境内。
“刚才已经解释过了,我们的汽车将在耒阳停留三个小时,大家可以在这里先休息一下,我们将会在早上五点左右继续前进。”身材圆滚的领队拿起车上的麦克风说。车门缓缓开启,戴着鸭舌帽的高个子领队首先从车门大步迈了出来,往左右两边扫视了一眼,张开双腿伸了个懒腰。接着,留着板寸头、身板结实的男生从车阶上跳了下来,背着车门伸展身体。一位女生也握着扶手小心翼翼地下了车,虽然肩上披着围巾,但也不禁打了个冷颤。不一会,车上的乘客陆陆续续地离开了车厢,走到车外舒展筋骨,呼吸沁凉的空气。
也有一些人想避过温差,情愿留在车上;车门左侧的那对情侣便是这样。他们一直低声耳语,偶尔发出“咯咯”的笑声,令这漆黑的夜通亮发光。坐在他们身后三十来岁留着一把棕色卷发的女人却不能理解这种情调,笑声把她从昏睡中吵醒,她扭过靠着头枕的脖子,向前斜乜了一眼,似乎不懂得欣赏前面热恋情人的默契,嘴上无声地念念了两句,又扭过头来重新再睡。她身上盖着轻质羽绒服,肩上搭着一条藏青色的棉质围巾,几乎垂到地板上。因为长时间保持固定的坐姿而腰椎酸痛,她轻易不敢挪动身体,半醒中迷迷糊糊地发觉围巾快要碰到地板,带着厌烦的表情一次次把它拉回胸前。
黎明时分,天色逐渐亮了起来,漂在半空的云朵泛着白光,大地之上腾起一层萧瑟冷清的雾气。在车外蹓跶的乘客陆续回到车厢,汽车重新出发,四个小时之后到达了武功山脚。
决心要做成一件事的人,对任务执行过程的预期一定会抱着超出理性的乐观态度。他们并非没有猜测过当中将要出现什么障碍,会有哪些致命的因素阻止他们达成目标——一个成熟的目标自然需要经得起推敲,假设存在的各种问题以及提出应对方案。问题在于,人们在设立目标时,首先要做的事情是不断向自己强化目标的可实现性,为了达到效果,他们甚至不惜刻意向自己隐瞒事实的真相,故意降低事情的难度,或者主观上减少问题发生的机率。很多人不承认自己有这种倾向,但事实上却往往采取这样的行动来坚定决心。虽然在出发前有人提起过,出行那天,当地的天气不宜登山,但几乎没有人把它当作一个问题。与其相信天气预报的危言耸听,倒不如坚信自己的运气。进入江西境内,天空便下起了小雨,直到汽车穿过茂密的草丛,行走了很长一段距离,雨势还不见减弱,人们才开始唏嘘择了一个不利出行的日子登山。
旅游车在山脚下的小镇街道旁停下。街道两旁的矮层民居毫无生气地矗立在雨中,临街的一爿商铺七零八落地半敞着门,行人道上两排树林耷拉着树冠,被细雨打湿的叶子上沾满脏兮兮的灰尘,让人望而生厌。矮个子领队赶鸭子般催促团友抓紧时间填饱肚子,马上准备登山了。
游客们一个接一个下了车,鱼贯走进了门面狭窄的食店。
头戴蓝色鸭舌帽的男生没有跟从队伍,他愁闷地望着挂满雨丝的天空,从鼓嘟嘟的行囊里掏出一件一次性雨衣披在身上,接着又从背包拉链里抽出一个防水罩套在上面。端详了好一会,还是担心进山后被雨水淋湿,于是他走到附近售卖旅游用品的百货商店里,挑选了一张结实的雨衣和一把雨伞,考虑了片刻,最后还买了一双雨鞋。
“这天气真不巧啊!”老板娘边结帐边说,“我们这里好几个月没下过雨了,偏偏你们一来就……”
“唉,没办法。”男生说。
“下这么大的雨,爬山不安全,这雨恐怕要下一整天,还不知道山上的路况怎样。要不你们在山下泡温泉也不错,这种天气正合适!”老板娘笑眯眯地说。
“我们坐了十几个小时的夜车,就是要去登山。天气再恶劣也得进去啊!”男生心里早有退缩的想法了,但硬着头皮拒绝了建议。
“那你们要注意安全,”老板娘把物品装进塑料袋,双手递给男生,“袋子上面印了我们的电话号码,万一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们。”
男生腼腆地点了点头,向老板娘多要了几个塑料袋,回到车上。
中转车把团友们载到武功山腰的服务区,这里是徒步的起点。服务区四周杳无人烟,稀稀疏疏地下着零星小雨,秋后的凉意倾袭而来。暗灰色的天空被一股浓浓的雾气笼罩着,像掺了烟灰的面浆糊成一团。山上的树枝无精打彩地立在斜坡上,在风雨的吹打下萧瑟地摇曳起来。四五十位驴友下车后调好登山杖,穿着彩色的雨衣和水鞋,望着阴沉的天幕一筹莫展。高个子领队取出一件薄如蝉翼的雨衣包裹好近一米长的鼓囊囊的背包,穿上防水裤腿护套,往肩上系了一件桔红色的雨披,又在背包里掏出两根登山杖,整装待发。
“大家注意,我们现在开始出发了!”身材圆胖的领队从角落里吼了一句。高个子领队走在队伍的最前面,接着是披着绿色雨衣、穿着粽红色雨靴的一对情侣,紧跟着一位撑着天蓝色雨伞四十多岁的阿姨……转眼间,山林里的小径上歪歪曲曲地出现了一条赤橙黄绿的河流,缓缓地向高处逆流而上。
如果有未卜先知的能力,或者天气预报达到让大家信赖的程度,能够避开平日频现的子虚乌有的气象警告,准确地告知大家天气不利出行,大部分人会作出取消行程的决定,没有人会选择在雨中登山。武功山旭日高升、夕阳西下、一马平川和在山巅腾云驾雾的景致被铺天盖地地罗列在户外广告上,渴望挣脱城市樊篱的人们看到广告的第一眼便已跃然心动,憧憬在另一个经纬度里寻找异乡别致的风景,在看见广告词后便义无返顾地加入了出游的行列——当初的广告词是这么写的:
“这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江南独有的大规模高山草甸景观。穿行在草甸间,我们是那样的渺小,曾试图要徒步去征服,却被她独有的魅力所折服。最是那拨云见日的一丝温暖,让我们领略到了其独特的气候,还有那绿油油的草甸在云海中浮沉,诱惑着我们……武功山,我永远的美丽记忆!”
而现实的此刻,堵拥在湿滑的石阶山路中,肩上背负着几乎压弯了腰的行囊,衣服鞋袜被霏霏靡靡的细雨、四处横陈的水洼溅湿,周边可见距离不到百米,想必要错过黄昏日落,次日的朝阳也是未知之数,摄影的希望落空,还要在山顶度过一个湿冷的晚上。这一切,比山腰中乱窜的冷风灌入脖颈还要让人寒凉。
团友们垂头丧气地跟随着领队,对前方一无所知,更提不起劲。
放弃的念头第一次在脑海闪现时,疑惑会相伴而行。“我是谁?”“我为何会处身于此情此景?”“等待我的将会是怎样的命运?”“坚持的价值在哪里?放弃的成本又有多高?”这都是必然会考虑的问题。放弃是一瞬间就能完成的行为,但作出放弃的决定需要长久的思量。思想处于斗争状态,人们很容易感到孤立无援,以及挥之不去的无奈。
“啊!”穿红衣服扎着马尾的女生突然喊道。
众人纷纷扭头望去。红衣女生在同伴的帮助下卷起了裤腿,马上看到膝盖被撞成瘀青,伤口沁出了血丝。
“有药吗?这里有人受伤了。”旁边的人着急地问。
“什么问题?我只带了感冒药。”马上有人回答。
“膝盖受伤,撞到石阶上了。”
“要不包扎一下,我带了护膝。”带眼镜的女生迅速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块护膝。
“还疼吗?”
“慢慢站起来看能不能走。”
“待会问前面的人有没有带药,伤口最好要消毒。”
大家七嘴八舌地建议。
红衣女生感激地接过并戴上护膝,动作缓慢地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重新起步。队伍继续往前走。这时,原本四五十人的团队逐渐拉开了距离,驴友们各自与身边的人熟络起来,结伴同行。
披黄色雨衣的男子原本走在红衣女生前面,见她行动不方便,就把自己的登山杖让了出来,走在两位女生后面。那男子身材高大,鼻子右侧非常显眼的地方长着一颗痣,落在队伍后方,拿着手机不停地自拍。
雨势没有消减的迹象,翻过一片树林后,攀上通往草甸的斜坡,因为没有树木的遮挡,大雨更有普通伸缩伞招架不住的阵势。在山间的亭子歇脚了一阵,队友们继续上路。
清晨从山腰出发,起初在茂密的树林里穿梭,接着越过一座观音庙,原上草甸的景象开始展现在眼前。往前再走二十分钟,在转角的石阶平台上,回头望去,只见低处的观音庙仿似凌空立在绝壁的半山之上,庙宇之外是缭绕半空的云雾,远处的群山若隐若现。一阵风吹过,黛青色的山体跃入眼帘,转瞬又被浓雾密密地遮挡住,原来在远处屹立的群山销声匿迹,不见踪影。武功山上风云变幻,深不可测。
深秋的山峦清一色金黄瑰丽,旖旎俊秀,目及之处,尽是氤氲在云蒸霞蔚之中的崇山峻岭。队伍顺着蜿蜒的石阶前进,只见山顶零星地矗立着几个驴友扎营的蒙古包,如果以为那就是山的高处,大步流星登高之后,便要失望了。因为站在蒙古包之间,又一座高峰耸立在前方,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金顶是登武功山第一个休息的站点。几处由铁皮搭建而成的房子是驴友们唯一可以歇息用餐的地方。屋内的设施十分简陋,天蓝色的铁皮屋外侧用黄色油漆潦草地涂了“餐厅”二字,从铁门外往里一看,漆黑一片,仔细辨认,才能看清屋内杂乱地塞了几张圆桌,上面铺着一次性塑料餐布,四周横放着一排排塑料板凳或木椅。屋子上方的横梁布了一串歪斜的电线,末端拖着几只摇摇欲坠的灯泡,那散发着八十年代气息的暗哑光线让人顿生穿越时空的错觉。
“老板,麻烦点菜,要快!”穿蓝色花格衬衫的男子进门就喊。
“好嘞!”老板哈着腰让大家就座。
高个子领队带着几位团友,早就来到这家在金顶唯一的餐馆,占领最有利的位置用餐。队伍的大部分人还没到达,花格男子挑了个靠近厨房的圆桌,招呼大家坐下。
餐馆面积很小,桌子只能排成蛇形以节省空间。店面的后方有一扇狭窄的门通向厨房,门口左侧支了个铁架,上面凌乱地摆放了各种蔬菜,还有一块密密麻麻地布满苍蝇尸体的粘纸;右则是供应茶水与米饭的矮桌,米饭盛在一个长了黑色霉点的木桶里。七八个人进来后,餐馆更显拥挤。
餐馆没有菜单,老板把常年供应的仅有几道菜手抄在墙壁显眼的位置上。大家饿得双眼发黑,催促着点菜。格衣男子对着墙壁,把厨子能够炒出来的菜全都点了一遍。没过几分钟,第一道菜从厨房里端了出来。
“开饭喽!”大家高声地欢呼。
“我来帮大家盛饭!”脸上长了颗痣的男子说。
话还没说完,七八个手已经齐刷刷地把碗递到他眼前。
他走到木桶旁,抄起勺子扒了扒饭,发现了一个豆鼓大小的黑色东西。他感到一阵恶心,迅速把它撇掉。再来一勺,仔细一看又有一个黑色东西,这时已经有好几个人围在木桶边上等着盛饭,他顾不上弄走黑点,只得昧着良心,把饭一勺一勺地往碗里舀饭,完了还用铁勺压一压,用干净的饭把黑点盖住。
“罪过!罪过!”他回到座位,默默地向那些因在饭堆里觅食而壮烈牺牲的黑色的尸体哀悼了十秒钟。
负重登山严重地消耗了人们的体能,山上的蔬菜新鲜可口,大家不由自主地要求加饭。
“好不容易吃了顿饱饭!真幸福!”饭后,人们擦着嘴角说。
盛饭的人听后百感交集,热泪盈眶。
饭后雨过天晴,被雨水冲洗过的大地散发出清新怡人的气息。原先压迫天穹的密云被从山巅卷来的疾风费劲地拨开了一道罅隙,低沉的云层以外透出高空的一线蔚蓝,高邈飘忽,若隐若现。越往高处,空气逐渐稀薄起来,正午时分太阳还没有露脸,但气温稍微升高,一直沉睡在雾霭之中的大地逐渐苏醒,天色朗润起来。
大家重新积蓄了力量,两脚生风,迈着轻快的步伐登上了原上的草甸。
眼前是一派如何撼动人心的景象!
茫茫的山原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天际之外。目之所及,大地换了妆容,像一位富态的女子披上金灿灿的褛衣,肌理曼妙优美的曲线展露无遗。那一道闪耀的金黄纽带,犹如上苍用饱蘸金漆的神笔,重彩浓墨地涂抹在大地之上:它意味着丰收,意味着希冀,意味着沧海桑田后的涅磐重生!高处层层叠叠的云海在半空中凝住,薄雾轻烟飞快地在眼前徜徉,浮光掠影,变幻莫测;远方擎天的碧山掩映在云海深处,乍现乍隐,让人不由得屏息凝神,惊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功。
驴友们穿着炫彩的雨鞋,披上五光十色的雨褛,握着登山杖,欢快地沿着山间蜿蜒的泥道上漫行,彩色河流在秋色中荡漾。狭长的山道呈蛇形从一个山脚往上铺开,弯弯曲曲地延伸到山顶,消失了一段,又从另一座山的腰间横伸出来,引向未知的方向。
“好一个神仙居住的地方!”一位头戴黑色鸭舌帽、脖子上挂着吸汗毛巾的男子陶醉地感叹。
“要是能拍出现场的效果,我就满足了。”手上摆弄着单反相机的男子一脸遗憾地回应道。
“我们一起拍一张集体照吧!”膝盖受伤的女生建议。
“好主意!”穿蓝色外套的女伴激动的说。
“喂!男士们快过来!到这边拍照!”齐刘海的女生向不远处的队友们呼唤。
八个人兴致勃勃地凑在一起,在镜头下笑逐颜开地留影。
“我回去后一定要恶补摄影知识!”那位男子照片没拍好,还在忿忿不平。
“要有诚意和行动。”戴鸭舌帽的同伴戏谑地说。
“好,要是有人肯教,我愿意喝52度白酒,以示敬意。”男子随口说。
“当真?”长痣的男子在旁附和道。
“那个……以后再说吧……”
大家的心仿佛被美不胜收的风光深深地攫获住了,不再抱怨连夜的舟车劳顿和雨天路险,目睹了眼前的云波诡谲,之前经历的艰难困苦反而弥足珍贵。早上湿冷的天气已经彻底击碎了人们的希望,大家对武功山一行逐渐产生了厌倦,能够安全登山并顺利入住客栈已是万幸,谁也不敢再抱过份的想法。这片世外仙境般的云海实在远远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期,面对这份突如其来的上天恩赐,大家反倒感到因祸得福,百味杂陈。
按照行程安排,队伍攀上金顶,路过原上草甸到达吊马桩后,要继续往前再走一个多小时,最终到达白云营地,入住当地客栈。人们顺着山路往走出草甸后,天际风起云涌,接近傍晚时分,气温骤然下降;晚秋的山里入暮早,队伍到达吊马桩后,天色渐次暗了下来。领队三番四次地催促大家抓紧时间赶往营地。
队伍负重走了接近一整天崎岖的山路,消耗了大量体力,到达吊马桩后又马不停蹄地继续加急赶路,大家饥寒交迫,士气低落了不少。在前往营地的路上,迎面看见一群往相反方向前进的年轻人。
“你们要去吊马桩吗?”
“是的,我们的队友在那边客栈等着。”
“这里离白云营地还有多久路程?”
“快了,还有一小时左右。”
“……”
彼此告别后,队友们继续前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大家要是累了,我给大家讲讲红军四渡赤水的故事……”格衣男子首先打破了沉默。
“要不谈谈当前中国政治经济状况?”长痣的男生提议。
“什么时候买房比较实惠?”齐刘海女生插话道。
“你觉得中国和日本什么时候会开战?”手持相机的男子接着追问。
大家你一言我一句地搭讪,队伍一下子又活跃了起来。
“白云旅馆!”正当大家激烈地讨论政治与经济孰轻孰重时,有人惊呼道。
大家一起朝那人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间石屋矗立在空地上,里面漆黑一片,门与窗户都关得严严紧紧,窗外还有围着金属护栏,看不清屋里的景象。
“旅馆的老板呢?”有人问。
没有人可以回答。
石屋的木门紧锁,四周不见人影。饥肠辘辘的人们满心以为终于找到歇脚的地方,没想到遭遇了空城计。有人拿起电话,照着石屋外墙留下的电话拨过去,却发现是一个空号。天色开始黑了,大家在石屋旁找不到休息的地方,只得移步到一百米外的客栈等候领队。
十几分钟以后,领队带着一个令人沮丧的消息,来到大家歇脚的客栈。
“因为这段时间的旅游淡季,客栈关门,老板下山了,电话没有信号。”
“那我们今晚要住哪里?”
“现在说不准。今晚这家客栈的房间都满了,我尝试再联系另外一家的老板,让他给我们开门。最坏的打算是租帐篷在外里露宿。”领队眼神飘忽不定地向四周张望。
“那怎么行?我们都没有睡袋。”
“要是晚上下暴雨那怎么办?”
“明明说好营地里一定会有床位的。”
团友们怨声载道。
“你们先在这里等着,我回去吊马桩找人来支援。”领队连忙安抚大家的情绪。
此时,迎面走来了三个登山者。
“找不到床位吗?我们来的地方有客栈,你们可以到那边投宿。”登山者指向另外一座山。
“要走多远?”
“大概一个小时可以到达。”
“领队,如果我们实在找不到客栈老板,要不翻一座山去他们的客栈看看?”有人焦急地征求领队的意见。
“现在已经天黑了,大家都不认得路,迷路了怎么办?”马上有人质疑。
“大家别急,你们先在这里简单吃一顿晚饭,我现在马上回吊马桩给老板打电话让他过来开门。他上山大概需要两、三个小时,我保证今天晚上大家可以在住进房间。”说完,领队披上雨褛,抓起一根登山杖,匆匆消失在暮色中。
一群人被困在极其简陋的客栈里。夜幕彻底把群山吞没,屋内的电灯接上小型发电机,发出微弱昏暗的光亮。有人打开手电筒,放在圆形饭桌中央,泛红的灯光映照到每一个人的脸上,漆黑中更显幽暗。
冷饿与劳累让大家饥不择食,山上的食材极其简单,只有一些能够长期放置的蔬菜、鸡蛋、腊肉等。客栈的老板没有让大家点菜,只按照人数估计分量,端出七八碟已经提前做好的菜肴。有人从背包里拿出一瓶从山下背上来的梅酒,大家分好了酒,说了一连串的祝酒语,接着,兴高彩烈地喝起酒来。人们在桌边依然东一句西一句地探讨天文地理,俨然忘记了一天疲劳与折腾。后来,屋外传来消息,领队回来了,还带着客栈的老板。这意味着大家不必在户外的帐蓬里度过一个潮湿寒冷的夜晚,每个人都能拥有一个临时栖身的床位。
说是临时栖身,也确实贴切。所谓的客栈,只不过是一间由铁皮搭建而成的棚屋。铁皮屋分两层,楼上左右分开,被间成二十多格——用的还是铁皮——这就“制造”了一个个“房间”,每一格狭小的空间里刚好能放置一张上下铺的双层铁床,床上铺着简单的被褥。用于间隔空间的铁皮并没有封顶,所以上铺的人直腰坐起,就能看到其它“房间”里上铺的人们一举一动。屋内不通水电,脚下的地板也由铁皮铺盖而成,大家打着手电筒找到自己的床铺,小心翼翼地卸下行李,雀跃地讨论起来。
“明天还要早起看日出吗?”
“看!”
“几点起来?”
“设置闹铃吧。”
“我的手机没电了,谁有充电宝。”
“这边有,但别把电量用完。”
“放心好了……”
相对于露宿山头,能在平整的床上倒头大睡算得上是天大的恩赐。没有人再有精力去计较房间是否整洁,被褥是否干净……标准只能存在于条件宽松的情况下,而目前所有人关注的并不是武功山一行是否有意义,今天受过了多少苦累,明天有没有机会亲睹波澜壮阔的日出景象。他们唯一在意的是今天晚上能否安心地入睡,肯定的答案让大家几乎欣喜地放弃了过去所有的标准,困难的环境反而唤起了人们内心的本质特性,他们能够超乎想象地忍耐焦灼,团结力量,相互关怀和鼓励,并建立深厚的友谊。
因缘际遇是十分奇妙的东西。一群互不相识的陌生人,在一个天时地利不合的日子歪打正着在武功山相遇,没有领略到心中期盼的风光,却共同经历了一些问题,克服过一些困难,从此成为了朋友。所谓的目的,事实上往往并不是最终的收获;历尽艰辛攀爬到顶峰,或许会发现最美的风景在沿途。心中的追求赋予人们一股神秘的力量,但它却并不一定会将人引领到预期的方向;冥冥之中会有一种安排,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予人以磨砺,修缮心灵,激人奋发。
在我的理解,旅行的最终意义,并不是让人饱享眼福,赏遍世间奇山异水;而是作出这样一种尝试:暂时卸下原本的社会角色,抛弃已有的思想体系,从真正的内心出发,寻求另一种可能的存在。
谨以此篇献给陪伴我度过武功山上日夜的七位队友。感谢你们为我开启无限可能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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