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窗外的大柳树怎么看着就像一朵特大号的西蓝花,他的粗壮的树干,就像分开了西蓝花的枝枝叉叉,那柳烟浓处,像是大朵大朵的云朵染成了鹅黄色。这村庄,这院落,像是抽象派的油画,我是画中一个透视点。又像是童话里海底的一座小镇,我是淡蓝色海水中勤快的居民。
这里的柳树是经过修剪的,只是方法比较粗糙罢了。夏秋之交,一个粗狂汉子,像是古代冷兵器战场上的大汉走错了年代,终于一身蛮力无事可干。这汉子打量这柳树,他的笑容温暖简单,你可以想象他是张飞或者李逵样的粗鲁大个。柳树无言莞尔,等着这张飞或者那李逵给他来理理头发。汉子出手简单也粗糙,简单的是手法,一通斧斤过去,柳树头上枝枝叉叉一时就砍得干净,院子里堆积一片绿烟;简单的是心态,斩去三千烦恼丝,柳树一时看着清净,汉子觉得心里清净,头上天空开阔不少,整个天地于是清静无为起来。
然而柳树并不会就此打住保持发型不变。他还是要长出来。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里说过“我已经无话可说了,但是我还是要说”,港台电影里也常常会出现这样绝妙句子“岂止是无耻,简直就是无耻”,这两句话,一个鲁迅但见情绪积郁愤懑,后者则是急需宣泄,口不择言,都是“万斛流泉,不择地而出”的气息。柳树的根扎在大地上,精气神一时无从释放,憋急了,就是柳芽冒出来,柳条抽出来,不过整个过程是有条不紊,是从容不迫罢了。你看经典喜剧电影中有色心色胆的小色鬼色眯眯笑着说“你叫啊,你叫破喉咙也没人听见么”,我们饶有兴致看着,意料之内剧情出现反转,树木的状态,大致如此。
柳条密密匝匝,长的乱七八糟的,于是张飞又来了,拿斧斤轻飘飘晃两下,多余的去掉,留下七八根,九十根,或者十一二根,柳树的发型就此固定,就像是大树顶上规则的分布了十多株小树苗。这些小树苗看着张飞渐行渐远,在此后的岁月里存了侥幸心理憋足了力气生长,终于各个长到碗口粗,就此成了气候。虽然这些树上的树有时候保不齐也会被砍伐,做了谁家牛棚茅舍上的椽檩,或者做了谁家冬天里煮烂羊肉牛肉的柴火,然后再去重复发芽抽条被砍伐的轮回,然而终于有一些就被漏了下来。
那么就长吧,生长吧。柳树上的柳树,从碗口粗到水桶粗,到比水桶粗,中间也就隔了一个离开家乡又回到家乡的距离。贺知章的《咏柳》写的好“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但是我觉得这应该是他离开家乡时柳树状态样子,也是邻家姑娘的样子,等到《回乡偶书》“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时候看柳树就是尘满,面鬓如霜的中年汉子,满目欣喜,内心悲怆一时秋水出于山中,浩浩汤汤,不知该取向何方。
我们住在有树的地方,时间一年一年,春花秋月,夏雨冬雪,人老去,树木长大。所谓多可喜亦多可悲。在路边上一家人来有店铺,店铺门口,几个长到五六层楼高的树,就是普通的柳树,然而树龄太大了,上面的柳条因为地球引力的作用,笔直垂下来,一路垂下来,再垂下来,越过十多米的空间,都碰到树下走过的路人头顶了,春风吹过,在大好风光里荡漾着,那就是春天吧。几个老头在树下摆着棋局,消磨着漫漫长日。人们叫这个地方大柳树下。
我记得熊正曾经说过沈从文一篇写到一只将要被杀的羊的短文。他说沈从文可以由羊叫声联系到人的命运,而我们看到的一只羊就是一只羊。我一直觉得这是极有见地的一个批评。就像我们阅读《水浒传》或者其他的文字,十字坡,大柳树,野猪林,临河集,总有一些地方名字让人怦然心动,然而无情最是风与月,时间堆积成历史,一句唐宋元明清以后,这些名字终于有一天只剩下一个符号,大柳树下没有柳树,野猪林不见野猪也没有黑松树,临河集或者河流已经改道,只是岁月不死,供多情人浅斟低唱,多年以后,此地谁能保证不会只剩下一个和柳树有关的名字?
我想起我看过的两句话。一句是“无情最是长安月,最是故人经年归,最是陌路如是回,最是过往已成灰。”一句是“你是我不能再见的理想和大梦一场。”柳树的过往,大概就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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