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元日,古人会在桃木上题写“神荼”、“郁垒”二神,挂于门首避邪求福。到明太祖朱元璋定都南京,旨谕公卿士庶须在除夕时张贴春联,渐渐衍变成一种风俗,流入民间并传承下来。
关于过年的种种,唯春联以纯文字的形式,用对仗工整的诗意语言,将家家户户的祈愿理想祷告于神灵、昭告于人间,并以此营造出浓郁的节日文化氛围,同时起着教化乡里教育黎民的潜移默化之用。
三四十年前,春联不是到市场买的,而是单位或邻里中善书者一笔一划一字一句写出来的。写春联尽管没有编入“二十七杀公鸡,二十八白面发"等忙年事项的程序民谚,但委实是个令人满怀期待且往往立足旁边玩味观赏的别样场景;这个场景,集聚了大人孩子,集聚了识字有多有少的人们,以及把它当热闹看的笑咪咪乐呵呵的白丁。
那时一进腊月,父亲就是一个为邻里写春联的大忙人、大红人。我们老家俗称春联为"对子“,说忙,是因为求父亲写对子的多,好几天写不完;说红,是因为这当口人们忘记了“避险”,只要父亲答应写,便让他们兴高彩烈满面春风,在他们此时的心目中,父亲无异于救世主。
父亲钢笔字毛笔字都漂亮,还写的一手好文章,这让我很感奇怪。父亲没能受到良好的学校教育,读了几年小学,十三岁时就给一个姓李的参议倒尿壶去了,后又当兵打仗去了,枪林弹雨出生入死,什么时候学的?跟谁学的?父亲不苟言笑,很少与子女交流,我竟从来没敢问过他!
说父亲写的一手好文章,倒不是那种骈四骊六的锦绣文赋,而是适应彼时年代的应用文字。举个例子,那个特殊年代,有一做县委副书记的本家长辈,作为当权派挨斗挨批,他的检讨材料就都出自父亲之手,且顺顺当当过了道道关口,后来还当上了邻县县委第一书记。再举个例子,小时候我们姐弟上学写的“家史”,都是父亲写好后,我们再抄的。交上去,老师们都夸奖我们写得好。
父亲写对子的时候,我们负责拿到一边晾干。有一年,照例是父亲写,我们几个小孩子晾。当时洪涛表弟也就五、六岁吧,也跟着晾对子,他一边晾一边学说着从别人嘴里听到的内容。有副对子的内容,含着父亲和二叔的小名,洪涛表弟是不知道的,把对子内容编成顺口溜,一边晾一边唸唸叨叨。这让我们又好笑又紧张——好笑是因为小表弟不知就里煞有介事以此取乐,紧张是怕性情严厉的父亲发火训斥。结果,破天荒的,父亲听到后却是喜不自禁,抿嘴笑了。这叫我们身心得到极舒适的松驰——严厉的父亲笑了!那可是在对父亲来说是极特殊年头、极郁闷的心情下!
父亲写对子不去参照什么书籍报刋,上下联加横批全从他心里出。不过,在那时的政治氛围里,是不可能写"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等吉庆吉祥联语的,只能“政治挂帅,思想领先”,还得悠悠万事惟此为大。我一同僚的爷爷,就因写了副"一脚踹出穷鬼去,双手拉进财神来”惹来横祸。有司们认为这反映的是封建意识迷信思想,便去质问批判,却意外发现他们家里用领袖画像垫了鸡笼,性质陡变矛盾转化,同僚的爷爷毫无悬念地被抓被判。
除了猪圈门上写"六畜兴旺、积肥如山",仓囤门上写"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父亲写的多是凑些政治意味浓厚的口号性词句,不讲平仄对仗。1973年春节,父亲为我家东房屋门写了一幅内容为“为了革命,艰苦为荣"的对子,有"為"和“艱"等几个繁体字,弟弟才上小学二年级,马马虎虎能认出几个字来,就依着字的形状,非常认真地念成"马了革命,根若马荣",逗得全家人哈哈大笑,多年间成了弟弟的一个“梗"。
大门上的对子,父亲多摘用毛主席诗词。有两年的内容我至今没忘,一年是“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再一年是“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后来我才知道,这都出自《七律•冬云》,全文是“雪压冬云白絮飞,万花纷谢一时稀。高天滚滚寒流急,大地微微暖气吹。独有英雄驱虎豹,更无豪杰怕熊罴。梅花欢喜漫天雪,冻死苍蝇未足奇"。对子贴上以后,我喜欢一遍遍地去看去读,那时才上小学四、五年级,"罴"字不认识,憋闷了好久;但对“苍蝇"二字很是有些兴致,老在心里琢磨:冬天没有苍蝇啊,怎么还会冻死呢?很长时间没琢磨明白——那时的冬天冷,真的没有苍蝇。
渐渐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和知识的增加,我清楚了父亲当时的处境,似乎也明白了父亲当时的心境和心气。受批斗受排挤打压的父亲,是想借此表达他内心自在的豪情或自我的精神世界,表达内心与政治气候、社会风向的冲突、龃龉甚至争斗,并将其置入民族传统节日的喜庆里,制造出一种反差,表示出对某些人事的轻蔑和不齿吧?
也可能父亲根本没有这些用意,也许仅仅是出于“只能“这么写而已。可正是这嵌入童年记忆的别无选择地书写——即便是“只能"——也已成为我能够回溯的支点,导引我逆入父亲曾经的岁月,得以阅读其沉甸甸的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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