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

小时候，过年的乐子，于我来说有三个：放鞭炮、走亲戚、看杀猪。最好玩的，是杀猪。

那时猪还可以私自屠宰，村里有专门的杀猪匠，逢年过节谁家要杀猪时就会请他们。我们村的杀猪匠是西墁的，名字不记得了，村里都叫他尚六。

过了腊月二十三的小年，生产队会在五爷家门前那片空场地里用土坯垒起一个锅台，把队里那口最大号的铁锅架上，添满水，一大早就烧起火。

灶塘里干树枝噼啪有声，红红的火焰炽烈，贪婪地舔着锅底，青烟从刚糊好泥的锅台缝隙里涌出来，簇成一团，懒洋洋地飘在屋顶上。空气中一股好闻的木柴味。

锅旁几条长凳，平放一扇门板。两棵白杨树间横着绑一根木头，地面上用锨挖一个小坑。

附近场地木橛子上拴着几头或白、或黑、或花的肥猪。它们经历了两到三个春夏秋冬，尝遍人间各种粮食蔬菜，一言不合拱翻过无数次食槽，如今两三百斤，膘满肥壮，正在等待神圣的舍身取义。

尚六来了。左肩挂着两串铁钩，扛着一根钢筋，右手挟着一个布包，里面各种刀具，嘴里叼着烟卷，烟气笼着满是胡茬的红黑脸庞，眼眯成一条缝。

他放下布包和钢筋，将铁钩先挂在横木上，准备开张了。

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众人齐上手，先抓一头猪。一人抓两前腿，一人抓两后腿，一人揪两耳，一人揪猪尾，一起往门板上抬。猪似乎预感到祸事来临，死命挣扎，竭尽全力嚎叫，我猜它一定不是叫“哎呀妈妈救我”，大概率是呼叫它的主人，而它的主人此时正站在一旁为绑架它的屠夫们助力。世间多少事，往往是当局者迷呀！

记得以前看过宰牛，杀牛匠下手之前总是先祈祷一番：“不怨你，不怨我，怨你主人卖给我。”可能牛通人性，辛勤一生，老了落得个被杀的命运，牛就眼泪汪汪，依依不舍，连杀牛匠看了都心疼，所以宰杀前要告白一番。

尚六杀猪前口中念念有词的是另一套：“小公鸡挠柴禾，一天挠了一大垛，客来了要杀我，鸡说：挠的湿柴算干活，杀我不如杀只鹅。鹅说：我脖长，杀我不如杀头羊。羊说：四只银蹄往前走，杀我不如杀只狗。狗说：看门看得嗓子哑，杀我不如杀匹马。马说：配上鞍子您就骑，杀我不如杀头驴。驴说：一天能磨两斗谷，杀我不如杀头猪。猪说：一天吃您两斗糠，拎起钢刀见阎王。”

念完口诀，尚六打开布包，抽出那柄二尺来长、磨得锃亮的钢刀，对准猪脖颈下只一刀，面不改色气不发喘，白刀进红刀出。猪的主人恰到好处地放一只盆，对准猪血喷出的方向，一边接冒着热气的猪血，一边欣赏优美的铁红色粘稠的抛物线。

叫得跟杀猪的一样

大猪的嚎叫声此时达到生命里前所未有的高度。它已经顾不得寻求主人的庇护，它要竭尽全力宣示生命里最后的辉煌。随着嚎叫声逐渐变小，抗争未见任何效果，希望变成彻底的失望，一个猪生的新的轮回又即将开启。

众人松开手，接过主人递来的“白河桥”香烟，一阵如释重负的吞云吐雾。

尚六用小刀在猪小腿上割一个小口，拿来钢筋，从小口插进去，沿猪皮往里捅，然后深吸一口气，嘴对着小口往里吹，充分施展他与生俱来的超大肺活量。不一会儿，猪皮鼓起来，涨得如同一个大鼓。他用一根细绳子将口子扎紧，用手试试水温，招呼大家把猪推进锅里。

死猪不怕开水烫

皮肤鼓起的大猪此时安静地躺在大锅里，圆滚滚，胖嘟嘟。所有的褶皱都涨起来了，没有一丝皱纹，肥得极不真实。猪生的最后洗个热水澡，真舒服。

尚六操一根木棍，在猪身上拍拍打打，在腋窝肘窝指指戳戳，像是按摩，又像是搓背，直到泡透了，所有毛孔舒张了，指挥大家将猪抬出来放门板上。

他从布包里拿出一把卷筒形的铁皮刮毛器，开始刮毛了。“吱，吱，吱吱……”顷刻地上落满了猪毛，无论什么颜色的猪，刮掉毛都是白里透红皮肤，细腻可人，吹弹可破。

最难刮的是猪头脸和猪腿，猪脸褶皱多，猪脚细，最考验杀猪匠。好的手艺精益求精。尚六最怕人说“吃带毛猪”的口头禅，他必须在解剖前将水烧的再热一点，二次下锅，把猪头猪脚再烫一遍，做最后的努力。

农村杀猪

肋条=“礼条”

尚六把两挂铁钩子分别勾在猪的两条后小腿上，招呼人抬起刮干净了毛的大猪，挂在木棍上。从包里抽出磨得锋利的大砍刀，从尾巴开始剖开，将所有肠子肚子心肝肺拨入放在猪头下的大盆里。通常，尚六会捧起冒着热气的护心油直饮，馋得看热闹的小孩口水直流。

孩子们最想要的是猪尿泡，我们那里方言，“尿”发音“sui”，平声调。也有写作猪尿脬的，一个意思。猪尿泡充气后像大气球，春节期间如果拥有这么个玩具，整个寒假都是快乐的。其次是猪苦胆，可以晒干了卖给中药铺，换糖吃。

猪肋骨可以按条采取骨肉相连的方法分割，从脊椎到猪肚皮，加上一根肋条，重三斤，这就是过年走亲戚的一份礼，所以又有“礼条”的叫法。

礼条一般是送给外婆的特殊礼品，我记得每年送给外婆的礼条都会含有半个猪腰子，大概是妈妈买的猪身上最好部分的肋条了。

新媳妇回娘家或者去新郎那边走亲戚，第一年按户头给所有亲戚送一份礼条，生孩子后每年只给她的长辈送。凡是收到礼条的亲戚，都要给压岁钱。现在花样多了，礼条仍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礼品。

以前农户养猪，大多过年宰了预备送礼用。有的家庭甚至要养两头猪，送礼时开拖拉机给拉去，蔚为壮观。

“留头不留钱”

作为杀猪的回馈，尚六一般会问“留头留钱”？意思就是主人家愿意用猪头抵杀猪的辛苦费，还是愿意选择给一定量的现金当工资。

如果主人家愿意给猪头，尚六就会把猪头割得大一些，又不会惹得主人心疼。

猪肉最贵的部位是猪臀尖，算是上等的好肉。最便宜的是血脖子，噗噗囔囔难看又难吃。俗话说的“眼子去买肉，不是臀尖就是槽头”，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不实惠。眼子是方言，抠搜被坑的人。槽头就是脖子。

无论怎么样，杀了年猪，这个年肯定是肥肥的了，在家里待客或者走亲戚都够了。主人把肉块一一分配停当，脸上绽放出绚丽多姿的笑容：这块是儿子的，那块是闺女的，肋条留给亲戚……

还有，孩他妈，中午要做杀猪菜，叫四邻来吃，都别再做饭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