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不安的、茫然的焦虑又毫无征兆地浸满了麦子的全身,具体地堵在了一个叫做心脏的地方。
让麦子呼吸不那么顺畅,四肢也提不起劲儿。麦子很努力,用一个个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叹气想把这种让她极不舒服的东西吐出来,刚吐完那口气的时候还有效,可是才过一两秒心脏又被堵住了,就像从湍急的河流里不停地舀走一瓢一瓢的水,对于湍急的河流来说,什么都没发生过。
光手机未读消息的指示灯又亮了,不停地闪烁,麦子不想看,将手机快速地藏进她那浅蓝色的布包里,可是脑海里那一点绿色的的灯光还是在不停地闪烁,麦子从包里把手机拿了出来,点开了姐姐发来的消息,“我觉得家里就是一个无底洞,我怎么都填不满。”麦子一个字一个字地看着,拿着手机的手不停地颤抖,吞了一口口水极力地压住了从心底漫出来的不舒服的、沮丧的感觉,麦子知道,姐姐刚给家里汇过去了一笔钱,用来对那个已经成为危房的家进行改造,这笔钱将会变成水泥、变成沙,加上水,搅拌,将她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危房的里里外外“缝缝补补”,她生活在这钱化成的房里,这泥沙浸进她的每一寸肌肤、浸到心脏的最里层,将她这个人里里外外包裹起来,让她透不过气来,麦子将手机放在面前,双手不自主攥紧放在腿上,她不得不将呼吸加快,微张了嘴,将胸腔里这狂蹿的气体吐出来。
“我现在也有了自己的家庭,这些年来,我给家里补给的也够多了,现在我只觉得好无力。”麦子强迫自己将剩下的短信看完,鼻梁上的玻璃镜框上蒙上了一层雾气。她想到了自己在上学的时候姐姐从储蓄卡里取出来的一张张的钱、想起了衣柜里姐姐寄来的衣服、还有母亲用那把漆黑的竹刷子清洗刚煮完猪食的锅,在里面加上了水煮上了一簸箕白菜的画面,她还看见父亲额头皱纹上挂着的黑色的汗珠。她看见屋前那条一下雨就会将泥土沾满鞋的路,她还听到了夜里关节疼痛的父母痛苦的叹息。
麦子想出去,想冲出教室,她看着讲台上板书的老师和身边认真做笔记的同学,放下捂住胸口的手,让自己显得极其正常地从教室后门中一步一步走出来,一出教室门口,寒冷的空气立即扑过来,撕扯一般,麦子使劲地吸着,她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她抓住冰冷的栏杆慢慢地蹲了下来,教室里老师在讲解着普鲁斯特、伍尔夫,这些她曾经想了解得人和事,现在都帮不了她,她也没有办法向他们伸出手。终于一两颗和着寒冷的冬日一样冰冷的泪溢了出来,她知道,那是心里的冰被自己的肉体捂热了。
光麦子觉得自己就像那只她珍藏在储物柜最里层的风筝一样,见不到阳光,蜷缩着自己的身体,思念着风,做梦都盼着风将它托上蓝天,身体轻飘飘的,越飞越高,看着它起飞的那块草地,看着草地旁的那一排排梧桐树,看着眼下千千万万的人和各式的建筑,越飞越高。那只风筝是她上大学之后送给自己的第一个生日礼物,为了弥补小时候无法拥有一只属于自己的风筝的遗憾,那个时候,她总是站在自家窗户前看着邻家小孩儿的风筝飞上蓝蓝天空的遗憾,麦子觉得自己又像以前自己动手做的那无数只风筝一样,有了风筝的轮廓,却无论如何都飞不高,麦子也用废旧的磁带当做线牵着它们疯狂地跑了一次又一次,可是最终都在两三米的位置上盘旋着落了下来,砸在地上,像极了麦子现在口中的叹息。
麦子就像生活在黑夜,无止境的黑将麦子包裹起来,麦子不知道方向,更看不出黑夜的出口,没有朦胧月色,也没有蟋蟀的叫声,更没有风,化不开,麦子在这化不开的黑夜里的某个角落里,在一个除了黑什么都消失不见的世界。
黑暗中泛出一小片微白的光,麦子隐约中看到了她所熟悉得、热爱的父母的佝偻身影,麦子惊喜地站起,拼了命地往那个方向奔跑,一边跑一边呼喊“爸、妈”、“爸、妈”,麦子带着哭泣的声音打破了漫无边际的寂静,往四面八方消散开去,没有了回音,可是,父母没有抬头呀,母亲始终望着猪圈的猪,看着它们“巴巴”地吃食,眼里满含着希翼,“多吃点儿、多吃点,年前卖个好价钱,给麦子交学费”,麦子甚至听到了母亲的喃喃自语,麦子看着父亲,父亲那里下着雨,他弯着腰,背上背着比身体大几倍的竹篓子,一趟一趟地来回搬运着别人家的白菜,麦子看到了竹篓子里渗出来的水珠,经过父亲久未打理的头发,和着父亲脸上的汗珠,一行一行地往下流,父亲不停地用那只湿漉漉的手臂擦着被汗和雨水模糊了的眼睛,那汗和水的混合体渗入父亲发黄的背心,又从背心的最底端流出,滴在浆黄色的地面,汇入地面浅浅的沟壑里,汇入那沟壑里流淌的水流,一起汇合成浆黄色的小沟、浆黄色的河、浆黄色的入海口……
麦子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往前跑,向着那微光,深一脚、浅一脚,带着止不住的眼泪,带着对黑暗的恐惧和对那微光里的父母救命般的希翼,呼喊着,踉踉跄跄,可终究是跑不到啊,父母永远在那么远的地方,拖着疲倦的身体做着繁重的事。麦子精疲力竭,被脚下的不知名的东西绊倒了,摔倒在什么都看不到的地面上,麦子用双手双脚在地上爬着,呼喊着,嚎啕大口着,颤栗着,恐惧着,可远处的父母始终听不到,他们忙碌着,日日夜夜,“我们的麦子在远方过着和其他孩子一样快乐的生活”,麦子记得父母晚饭前总是这样说。麦子再也没有力气了,隔着远远的距离望着那微光,呼喊不出声音,绝望着、愧疚着。
光下课铃响了,麦子从恍惚中醒了过来,晃晃悠悠地走进教室。
黑夜过后会是白天么?麦子也不知道。
不过总有的,总有阳光照进麦子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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