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小姑,父亲的小妹。祖母共生九个孩子,四个夭折,余下大姑、二姑、父亲、小姑和叔叔。祖父去世后,叔叔才出生,没见过亲生父亲面儿的可怜的遗腹子。
2、顶梁柱早逝,这是个残缺的家庭。残缺就是残缺,任何过多的粉饰和美化,实质上都是在“缺啥喊啥”。家庭残缺造成了祖母自年轻时的守寡,造成了孩子们成长期的经济困难和终生的父爱断失。除此之外的一个重要影响是父亲未能幸免地落入了“长兄为父”的窠臼。
3、长兄为父,这个中国乡土宗族社会的衍生物,千百年来被认为是顺天承地、理所当然。甚至经常被涂抹上有责任、能担当、牺牲自我、无私付出的高尚色彩。于是,在艰难的生存条件下,在高亢的道德鼓励下,父亲早逝的“长子”们,前赴后继地担当起了“为父”的角色。父亲也是其中一位。
4、生于1920年的祖母,性格一向平和无为,虽幸运地保留了天足,但并未就学认字,典型地“嫁人从夫,夫死从子”。因此,家里无论是春种秋收的农事安排,还是礼尚往来的人情打理,都以父亲为主导。客观来讲,那个年代,在以男性劳动力为经济支撑的乡土社会,父亲扶老携幼,为家庭成员的物质生存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也因此更加巩固了弟妹们对他的认可、尊重,甚至是敬畏。主观来讲,父亲也一直在自律自强地做好“长兄为父”的本分,尽自己所能地履行着一家之主的责任与义务。
5、可是,上帝总是喜欢与人类开一些吊诡的玩笑。
6、正是因为过于“尽职尽责”,大哥并不总是“好大哥”,甚至走向反面。可见一斑的,莫过于小姑四十年来对父亲的怨恨。
7、小姑年青时身材颀长,长相俊美。但自我记事起,印象中的小姑时常带有一抹难掩的忧郁之色。从前认为那是性格使然,直到听母亲讲了她的故事,才恍然大悟。
8、原来小姑二十岁时,常去给盖房屋的人家“帮小工”(小工:对没有技术含量的建筑帮工的称呼),并且常跟同村一个瓦工(泥瓦匠)相配合。这个瓦工比小姑大十来岁,但也算英朗沉稳。合作时间长了,两人互生情愫。其实这在情理之中:这个瓦工我是认识的,虽严肃寡言,但沉稳的父性定然更容易吸引从小缺少父爱的小姑;而作为大龄男青年,瓦工为小姑的青春活泼动心燃情也是异常地符合逻辑。你有情,我有义,本该被祝福。可是,在将近半个世纪前的乡村,在那个“年龄决定劳动力,劳动力决定生存”的年代,“男方竟然大十岁”的婚姻被认为是绝对的“居心叵测、坑蒙拐骗”。所以,当年仅二十的小姑终于鼓足勇气向家里人表明心迹时,遭到了父亲的强烈反对。(至今我都不明了当年祖母对此事的真正意见)。可是敢爱敢恨的小姑并未就此放弃,而是毅然决然地收拾起自己的小包袱搬到了独居的瓦工家里。
9、这种追求自由爱情的勇敢之举,尽管在小说戏词里可歌可泣,但在上世纪70年代中国乡村的现实里,却被沦为茶余饭后的笑料,甚至是嘲讽的靶子。一向要强好胜的父亲如何能容忍此等事情发生在自己家中?!我一直以为推动父亲做出后续举动的,外界的舆论压力远胜于内心的护妹之心。上帝造人,未有完美。因此不必苛责当年的父亲。毕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10、自小姑离家搬走之后,父亲便开始思考“营救小妹”的策略。那时村人的宗族意识还很强烈,并不是父亲一个人在“战斗”。而且并非农忙时节,所以堂兄弟八个经常聚在一块儿商讨、谋划。最终,在一个阴雨连绵、冷风肃杀的清早,当住瓦工屋前的二堂叔“侦查”到瓦工早出务工时,便火速通知到父亲和三祖父家的三个叔伯。几分钟后,兄弟八个磨刀霍霍、大步流星地走向“新婚燕尔”的瓦工家。疾风细雨中,青年人(八个兄弟年龄全在30以下)昂扬的生命激情在自以为是的道义感中迸射、怒放。到瓦工家中,果然“情报”准确,只小姑一人在家,孤军无援,很快在以父亲为首的众兄弟的说服和胁迫下,同意收拾包袱回家。众星捧月正欲出门时,街门(平房的外门)咣当一声开了,瓦工回来了!进门见“八大金刚”皆在,惊愕未消,便被气急的父亲上前掴了两掌,未等缓过神来,旋即被浩浩荡荡的刘家军独自甩在家中!可怜的瓦工,眼睁睁望着爱人被夺走!想是:愧愤交加,思念未绝,日夜饮叹。
11、小姑回到家中,难免苦闹、劝说、训斥轮番上阵。大概还是胜利的气氛占了上风。体力拼天下的年代,有“八大金刚”在,瓦工并不敢有甚大动作。而小姑被看守在家,竟然被发现“怀孕了”,于是,托乡镇上班的表姑带到医院处理了。随后由这个表姑牵线,小姑嫁给了同乡北部一村庄的现在的姑父。说心里话,依我看,除却年纪小一些,小姑父很多方面远不及瓦工,无论相貌身形,无论性格脾气,无论技艺能力。值得安慰的是,小姑父待小姑颇为珍惜疼爱,两个儿子健康有爱。总体而言,小姑的婚后生活虽不甚富裕,倒也和睦、融洽、安稳。只是,小姑极少回娘家,极少来我家,极少与父亲讲话,极少与其他七大金刚有来往,极少露出她原本阳光明媚的笑容。我知道,这么多年,一直有一个疙瘩萦绕她心头,或许是思念,或许是遗憾,或许是懊恼,或许是耻辱,或许是仇恨......或许都有。
12、据说,小姑刚出嫁那段日子,有人见瓦工常在小姑的村头张望,但是小姑并未搭理。心气高冷的瓦工原不易动情,想来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小姑之后,一直未娶。前几年,听说瓦工去世,因无儿无女,父亲与其他几个村邻将其安葬。我不知道,在送瓦工远去的路上,父亲是否忆起往事?作何感想?我不知道,如果当年祖父健在,成熟的阅历和宽厚的父爱是否能够将事情的走向反转?我不知道,作为上帝的创造物,我们应如何思考、把握自己的命运?——因为我们不是上帝,我们做不到真正的完美,无论如何努力。
后记:
长兄为父,作为一种特定历史时空下的文化现象,它基于悠久的农耕文明,顺从、服务于家国同构的社会机制和家国天下的精神秩序。
如此而已,它是一个中性词。
在推动物质生产的同时,它也常常成为致命的精神桎木告,父爱如山,山大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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