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茗都城西。天朗气清，晓色曈昽，空气中余有湿土和锈铁的腥味。
金钟作响，鼓声紧随其后，厚重的城门缓缓张开，一众士兵归位，肃立于四方的出入口，安真和另几个胥吏也立在两侧等着验过所和货。
两排朝天人字架状的拒马被几个兵挪走后，城外便炸开了锅，拉货的车跟在驼子后面涌入，车上倚叠如山的麻袋挨个和拱形城门擦壁而过。
多年来繁琐的工作让安真早已习惯把不耐烦吞进肚了，撑死也就板着个脸，飞快地审查。
旁边跟着走的伙计相貌奇异、绝不重样，金发碧眼白皮肤的大高个、面庞宽阔且赤红的、眉毛又弯又浓还满脸胡须的…一个个急得牙关直发颤，赶驼子的、招呼同伴的、出示通关文牒的、清点货物的…都操着各自的家乡口音吆喝到一片去了。
而驼群呢，已经疲惫不堪了。它们蹄子的两趾缝和打湿的车轱辘一样都黏了厚厚的沙层，全身上下热腾腾、臭烘烘的。最末几只口喷白沫的也不乐意动弹了。后头跟着牵骆驼的几人见状，只得停下来取下轭和绳索，各扶着轸和辕，一边急急忙忙抱怨着，一边直直把货车推进门。
不一会，一列整整截截的战马方队从远处缓行而来，最中间的白马目光如电，嘶鸣如雷，昂首阔步，身姿矫健。数匹黑马紧随其后，鬃毛迎风高耸。
从白马背上下来的是一个高大的年轻男子，其身穿黑衣，正容亢色，高束着一把火红的长发，腰间挂着把朱雀纹鞘的长剑。
安真此前从未与之有过一面之缘，但还是有所耳闻——观其独特的气质便能一眼识得，此人为武门出神氏的长子徽。
安真当下便行礼：“出神徽将军。”
“安大人，”徽也恭然抱拳，“我有些日子没回来过了，这茗都可一切都好？”
“将军有所不知，听闻昨夜有妖侵入，法器监今天早上才重整了鬼钟呢。”
徽若有所思地看向城中。
安真交还了最后一份关文时像之前那样递回去，唯一不同的是——这次接过的是一只异常苍白的手。
安真瞳孔一张，连忙抬头顺着手的主人看去：这是驼队最末的、穿着黑袍的男人，足足有前面站着的大骆驼的肩膀那么高，看打扮像个觋，明明头顶着大太阳，半张脸被大帽和杂长的头发挡住，整个人像是笼罩在无尽的阴影下。戈壁那块魔气遍布，估摸着是雇主怕遇到妖魔，特让他来护送驼队的。
只见他又伸出白得骇人的手，从怀中掏出一杆洋烟，放进了骆驼的鼻孔。
徽也蹙眉，对那阴森的男人打量一番，趁对方用火符点烟的时候，正瞥见他帽檐下晦暗不明的眼。
最邪乎的就是他两边下眼眶的红色印记，形同两颗对称的犬齿。
虽说巫师身上有奇怪的印记已经不是什么罕见之事，但有这种印记的怎么看都不像善茬。
徽的直觉告诉他：面前这人必有异常。
不过，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这一猜想，就连安真那个老狐狸的眼睛也没揪出关文的纰漏，他总不可能无缘无故把人拦下吧？
保险起见，他决定跟上去。
几个骆驼吸了烟之后便又起来走路了。
这列商队算上那巫师一共二十一人、十六只骆驼和四匹良马，货物有以羊毛为主的三百五十公斤皮料、二百八十公斤香料、两百公斤首饰和器皿、三百公斤蔬果和茶砖、两百公斤术类原料。
好在都城足够大，从飞鸟掠过的云端望下去，茗络街和连接着的紫龙道容下这些细线似的车马自然是绰绰有余。
老汉见状抱起大孙，牵着肥牛绕去小路去窥探，腾出个主道。游街的行人也驻足，和附近几个铺商一起凑热闹似的朝北门探头探脑，纷纷目送商队驱车驾马流进城中，撒下尾尘。
徽跟着驼队穿过濡湿的曲巷，一路都神经紧绷，担心那黑袍巫师在一眨眼的功夫间消失不见。
可这人并无异动，只身跟在队伍末尾缓缓走着。
转念一想，如果对方真的不怀好意，那么对徽跟踪他这件事可能早就有所察觉了，这个时候可能只是佯装无事发生。
眼看就要到皇宫里了，徽是再也按捺不住，躲在转角处的红墙后头，拾起路边的石子，两指一弹，向那人飞来一击。
诡异的是，石子打在他黑袍上发出“砰”的一声，照理说动静不小，常人通常都会摸一下，或是回头看一眼。
徽难以置信，又拾起一石子快击其手背，这次是真真切切砸到了肉上，可那人依旧毫无反应，如同木偶般跟着前面的商贾们走着。
“出神将军？”
徽断眉一蹙，很快又敛容，转身行礼：“参见夜彻殿下。”
动作一气呵成。
“不必，”夜彻摆手，带着平易近人的笑容，“只是你在此处作甚？”
皇子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只能说十分突兀。
“听闻，昨夜有妖魔入侵茗都，卑职便想前去器备院。”
一来许是因为秉性多疑，徽下意识就撒了谎，二来也是想旁敲侧击下，看能否得到更多有效信息。
“出神将军不必担忧，已经解决了，这还得多亏朝焰天师出手及时，不过说来可能没那么简单。”夜彻摸了摸下巴。
“殿下何意？”
“首先，茗都的防御工程并不弱，而且还有一众驱魔士留守在此，妖魔在不确定人力布局的情况下，没必要单独入侵，冒这个险是极不划算的，有理由怀疑他背后有更大的团伙，可能有妖魔也可能有人，而且，这个妖魔可能对鬼钟很熟悉，至少说明他与茗都人有染。”
徽一面仔细观察着对方的面部表情，一边接道：“原来是这样，那还真是居心叵测，类似的事情以后可能还会发生，还请殿下放心，我等会尽力做好本分。”
夜彻点头，客套几句便离开了。
徽对于自己刚才的反应仍有余悸，毕竟他并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
不过，这个夜彻皇子似乎和他完全相反。
“小徽！”玉漱用扇子招手，远远喊了句，“你可算来了！”
“你们怎么也在这里？”徽还没反应过来。
云罅抱臂，看上去很生气：“你能不能赶紧的？要不是皇上有令，谁想在这里等这么久？”
不过，他好像一般都是这副表情，众人也都习惯了。
反正他天天生气，不是什么新鲜事。
“不好意思，让越见兄久等了，近日有些力不从心。”徽一边致歉，一边左右张望，才发现嫣被两人挡住了，一直没说话。
“怎么回事？”玉漱问。
“我前几日给家父传书，他到现在还未回复我，而平常哪怕是事务繁忙，家父也会第一时间回信告知我，可最近我实在没等到信鸽。”虽不至于忧心如焚，但徽的脸色确实不太好，从刚才到现在，眉头就没松开过。
他从小就格外敏锐，对任何事情都一样，总是能预先感知到什么似的，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总是被不安包围，处处都提防。
这次也一样，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按理来说，邻近庆典了，淮南的事务是要多些，可是家父并非是会打破常规的人，这未免太不寻常。”
玉漱给徽看了昨夜去朝焰府拿到的信函。
玉漱说：“很奇怪对吧？一般的氏族非到万不得已是不会轻易拜托朝焰氏的，提个不太好的猜想，你父亲可能遇到麻烦事了。”
徽脸色一变，沉默不语。
“先过去淮南看看再说，在这瞎猜有什么用？”云罅不客气地打断。
玉漱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了的话，连忙用折扇打了一下自己的这张嘴。
“对哦，我们接下来要去淮南找小锦华，正好顺路。”
嫣正低着头背对着他。
“嫣，你有察觉到什么奇怪的气息吗？就这附近。”徽绕过另外两人，面对她。
嫣不明所以，回了句“没有”，便不再说话了。
徽望着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玉漱对此二人的事也完全不知情，只能悄悄猜想。
云罅则比较直白，毫不拖泥带水地走向城门，还不忘招手：“你们几个，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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