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反常的故事正在发生:一个聪明人,突然变“傻”了。
他遭遇了什么?
这个人就是主持人马东。
2019年5月25日,《乐队的夏天》播出前,Sir和绝大多数观众印象中的他,是这样。
或者这样。
可以说,是马东开创了花式打广告的类型,看看他怎么打,是《奇葩说》节目的亮点花絮之一。
节目之内呢?
他,嬉笑怒骂,荤素不忌,但分寸又拿捏得精准有道。
对《奇葩说》的忠实观众,如果某一期辩题实在没什么意思,甚至会把进度条拉到最后马东总结陈词那一刻。
在这个节目里,马东的说话,是style,是武器,更是人格。
是他划定了这个世界的游戏规则,执行了贯彻始终的价值观:
我不同意你说的每一个字,但我誓死捍卫你哔哔的权利。
反转,不期而至。
马东老师突然变“傻”了。
我们看到他问出这种问题:
被老搭档高晓松嘲笑:
更可怜的是,当主持人老炮儿遭遇摇滚老炮,痛仰乐队时,马东问你还在坚持梦想吗?
主唱高虎冷冷地说,哪个啊,I don't know。
马东一下子被噎住了。
或许,你会说,这都是节目效果。
节目制片人牟頔向《Sir电影》透露,真相更“惨”:
在现场其实一度大概有5分钟的时间,就是尬掉了,他(指马东)只能把话筒递给上面的专业乐迷,然后让乐迷跟痛仰聊了七八分钟的样子,才把话筒接回来,气氛才缓和了。
后来他下台,我问他,那一刻什么感受。
他说,真实地被撞到了。
那是录制的第二天,第三天他还是接着上台,重新开始。
马东惹到痛仰的不止一处。
原因说出来也很无厘头。
痛仰乐队编了一个冷笑话的梗,每个人自报姓名,假扮一个评委,比如马东、高晓松、张亚东、乔杉……
就是没有吴青峰。
——因为“无青峰”嘛。
结果,马东没接住,痛仰就不爽了,觉得:哎,你是马东,那么会接话,竟然没接住。
《乐队》说
《乐队的夏天》口碑正在回暖。
一方面,当然是live部分保留得更完整,说话(尬聊)少了。
此外,火药味也比想象中浓。
尤其第二期。
除了马东,曾经在工体开场的鹿先森也被顶到炮口。
他们演唱网红级别歌曲《春风十里》,第二现场的乐队,就有一部分直接嘲讽的声音。
盘尼西林乐队说他们的编曲里没有任何思考的部分,都是套路。
当主唱倍倍来了一段现场即兴演讲,号召大家打败生活里的伤害时,“和平和浪”这样回应:
高晓松没有特指,但说每一种类型的歌曲里都有“臭大粪”,大家都是在自己的类型里鄙视那个“臭大粪”。
——很微妙的态度。
相比之下,张亚东说鹿先森《春风十里》这类歌从未打动过他,已经是能够放出来最温柔的。
节目制片人牟頔透露,在第四期的录制中,某位选秀出身的著名歌手的歌曲,被一众乐队群怼,诸如“他做的是音乐吗”“他的歌能听吗”这类声音不绝于耳。
牟頔曾经很恐慌地跟一个乐队的鼓手聊,她是个女孩,还是妈妈。
我知道你很real,你就是这样想的,但是这个内容可能不能播,因为我担心你会受到冲动粉丝的攻击。
还有某乐队主唱,只能剪他激烈程度的10%放出来。
他几乎把所有的流量艺人都怼遍了,在第四期要选择的歌曲库,他怼了除了朴树外的几乎所有人,包括王菲。
怼与被怼,是《乐队的夏天》的生态环境。
从这点上,马东其实起到一个“愤怒冷却剂”的作用。
他试图用过去“四两拨千斤”的方式,在对立和包容之间,找到平衡点。
但乐手的反弹,远比辩手要激烈。
——对许多摇滚乐队而言,表达方式,也是表达的一部分。
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
马东被群嘲了。
网上也开始充斥类似的评论,主流声音不乏是:
还是回去做《奇葩说》吧!
马东说
马东呢?
他怎么理解这场“品牌危机”?
Sir决定把我们之间的对话完整展示出来。
不添油加醋,不主观曲解。
来一期“无剪辑”的奇葩说。
议题:
马东变傻了吗?
Sir:从第一期开始,就在被怼,这种感觉应该很不舒服吧?
马东:你要是去看看《奇葩说》第一集,就会发现我也是那个背锅的。这是一种人设,是我进入(节目)的角度,是导演组的设计。他们放大了我的不舒服,其实没有,或者没有那么严重。
作为一个职业的主持人,目的就是帮助节目完成它的戏剧设置,你在中间的个人感受,舒服或者不舒服,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如果有,回家自己消解一下。
Sir:这个话题就有一点像《奇葩说》了,讲人应不应该走出自己的舒适区,马东老师还在继续整改不舒服的感觉。
马东:这就是摇滚精神嘛。往大了说,走出舒适区是生活唯一的意义。
我是要不停往外走才会舒服,如果停在那儿,也会不舒服。舒适区,是一个收益与成本交换的问题。走出去的代价,听起来是冒险,但是很可能比你停滞不前要小,反倒是后者,当你要维系它所花费的成本,是不堪忍受的。
Sir:走出舒适区有方法论吗,走出去以后应该怎么办?
马东:放掉之前的自己。
(Sir:挺难的)对,一定是最难的那条路才是对的,如果任何一条路容易就不用你去做,所有人都看得到。
Sir:具体到《乐队的夏天》,你放掉最多的是哪一部分自己?
马东:就是你在别人面前所谓的权威感,牛B感,放掉它,不重要。
Sir:我们看到了放掉之后的效果了,那些动作、服饰、表情,都让人觉得陌生……
马东:这是导演组设计的。在前期的时候,他们要我跟所有乐队保持隔绝,连歌都不让我听,要的就是一张白纸状态进入现场。
因为如果我了解了,然后又去装着不了解,这是装不出来的,观众看得到,进一步说,这就是违背了real的摇滚精神。
很多评论说马东就是白纸、音痴,傻。但没有一个人说马东在装傻。那么,我认为在真实这个维度上,我们做到了。他们能看出来,你是真傻。
Sir:变傻了的效果,可能很多《奇葩说》观众不习惯的。
马东:如果大家对马东是一个聪明人的认知,那么它不是真实的。
马薇薇那么聪明的人,结果还被人骗了很多钱。某某大学的教授那么有学识,但是你看电信诈骗里也经常有这类的人。说一个人是聪明人,只是在特定的时间场合,有闪光点,你注意到了。但是他也会犯傻,每个人都是,我并不想掩饰这一点。
Be real嘛,这应该就是我最有的摇滚精神。
Sir:在后面几期,有可能反转吗?就像金庸小说里的扫地僧,是最厉害的。
马东:不知道,这个东西也是没办法设计的。人设的反转,是剧本逻辑。
我在《奇葩说》里的表现,有些金句流传下来,是一个结果论的东西,五个季,每季24期,一共有120期。120期里,分布着所谓的金句。但是做节目的人知道,放在总体里看比例、含量并不高。
《乐队的夏天》才第二期,我还没有放松,还处在懵逼状态,不可能有什么让人提神醒脑的金句。那一定要非常放松的状态,对现场熟悉了,才可以神游物外。这个时候,我还手忙脚乱,不可能有脑子去……
如果这个节目能够干到120期,我相信应该一定会有几句话的表达留下来。
Sir:我感觉你在《奇葩说》中独一无二的话语权被丢掉了。
马东:这是节目设置赋予的天然话语权,如果你还在秉承或者迷信它,那么你最终不可能对节目有贡献。
有评论说,《乐队的夏天》有《奇葩说》的惯性,我自己还没有跟导演组沟通,但已经在review这个节目到底需不需要马东,其实也未必需要的。只是说,我们这帮人有做语言类节目的习惯、先天优势、思维定势,所以一定有相似的痕迹。
但是,节目一旦上线,就是一个生出来的孩子,它的成长轨迹不完全是我们决定的,是一个互动产品,最终的结果也是互动的结果。
如果有一天,绝大多数的声音觉得这个现场马东是多余的,你放心,以米未的工作风格,不会因为我是马东就生塞在这里,该拿掉的时候,一定比任何人来的都快。我已经做好了原地消失的心理准备。
Sir:你个人的趣味是不是不听这些乐队?那你听什么?
马东:我跟好多人都说,手机里全是郭德纲,音乐就留着王健的大提琴,巴赫,睡觉的时候听的。也许做完这个节目,我爱上乐队,爱上音乐,有可能的。
△ 马东曾邀请郭德纲作为《奇葩说》决赛嘉宾
Sir:就第一次听,现场听的主观感受,你喜欢听谁的?
马东:最开始谁躁,我就喜欢谁,就是那种撞击心脏的感觉很刺激,直观,后来被撞得多了,就又想来点舒缓的。
我在现场说过一句话,谈到皇后皮箱,我说,导演组告诉我他们的音乐很高级,但是高级在哪里,我其实不知道。
我还问亚东,你觉得他哪儿高级了。
后来,我看到有人评论,就是不要轻易地使用高级这个词。(为什么?)高级是一个很复杂的东西,如果能够轻易说出来,其实就是一种霸权,去强迫对方去认同。
Sir:这就是鄙视链的问题。其实这也是我的感觉,按照电影的话说,节目从第一期开始,就有一条隐线在展示鄙视链,有辈分、有资历,有乐种,到了第二期就很明显了,比如鹿先森的表演,张亚东就直接说,这类歌曲从未打动过我。你怎么看?
马东:所有做内容的产品,一定能够归结到文学上的一句话,电影也是——文学最重要的主题就是重新审视我们身边的生活。
鄙视链,就是需要被重新审视的一个议题。
它是一种思维惯性,你为什么说只要抒情的就是高级,或者反过来说,为什么说你不愤怒,就是抒情就显得俗,诸如此类等等等等。
节目的态度是,不回避也不渲染,就是给一个充分表达的意见市场。反共识,是一种很可贵的力量,但能不能做到,坦白说我不知道。
△ 《奇葩说》的飞飞说音乐圈的“鄙视链”
Sir:我能不能说,《奇葩说》怎么样都比《乐队的夏天》更大众一些,说话这件事的门槛相对低一些。
马东:我不完全同意,但是没关系,因为我也没有答案。
但是,我本身对大众这个事是怀疑的,就是世界上真的有大众吗?媒体、资讯如此发达,所谓的大众是不是基本上已经分众了。任何一个足够大的分众群体,你在其中都会觉得是大众,就像你看到朋友圈在刷屏,觉得大众都在看这个。那会不会是一种假象?
我认为,所有人在认知上都一定会有一个边界,边界之外,你说,这不是大众,这不是主流,那是因为有一个世界也从未被真实地呈现出来,你也从未有机会了解过,比如乐队。
Sir:我觉得,不管是做奇葩说还是做乐队,节目内核是被延续下来的,就是寻求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平衡点,尽可能地去消解孤独、焦虑。
马东:不光是乐队,还有辩论。所有内容产品的诞生都是为了试图去解决人的孤独、焦虑,这是精神产品唯一的功能和特性。
Sir:在节目中,你觉得跟乐队这帮人会不会不太对胃口,毕竟你有成型的兴趣爱好,为人处世的风格。
马东:我特别喜欢他们。我不知道我给人是什么印象,但我真的很喜欢他们。你觉得我是什么人?(第一想到的是聪明人)
往这个推,我应该只喜欢蔡康永、高晓松或者许知远,不是这样的。在此之前,我一个乐队都不认识,这是我特别兴奋的地方,因为不一样所以有动力去接触。
Sir:可以说跟年轻人是没有任何代沟吗?
马东:其实我不在意(代沟)这一点。首先我不在意,我喜欢的是不是年轻人喜欢的,其次我觉得代沟也是伪命题。按照年代去分人,本身是一种非常懒惰的方法。人群从来都不是这么简单地,可以去被概况的,它有很多的切片。
我在90后,甚至00后里见过非常多,特别聪明的孩子,但也在70后,80后里见到过傻的,固执的。
重要的就是,你跟他之间有没有机会、愿望去了解,去沟通,这是一对一的关系,不是一对多的关系。
Sir还想说
或许,耐心看完以上访问,你会发现——
这故事,不像一个“变傻”的笑话,更像走出舒适区的冒险。
当然,结果“生死未卜”。
在跟马东、牟頔聊完之后,Sir感觉有两个概念无处不在。
一,“舒适区”。
你说马东走出舒适区了吗?
从知识结构、接触的人群来说,显然他是走出来了,做主持人那么多年,开句玩笑,想必只有他怼人,噎人的份。
但,公众也是健忘的。
爆款的荣耀会冲淡一些真实的东西。就像马东说的,第一期《奇葩说》他也懵逼。
他一开始也不是很会辩论,只是到了今天,“如果硬按着我的脖子让我下场,我也能(辩论)”
那么,第一期的《奇葩说》就是马东的舒适区之外。
更遥远,谁都知道马东是马季之子,相声应该才是他原生舒适区。
所以,请记住不舒服的感觉,它是对的。
它是迫使你去强大,去变通,找到与环境最终舒服相处方式的源动力。
但也没必要过分在意它。
因为只要对,不舒服的情绪迟早被冲淡。
相比之下,舒服太久了,生活的“不能”才会真正迫使你回到不舒服的状态。
汉语里有四个字说明这种辩证过程:居安思危。
第二,就是鄙视链。
鄙视链难以消除。
冒犯,也是《乐队的夏天》引起很多争议的根本原因。
做影视的人,不会对这种现象感到陌生。
最广为流传的一条鄙视链不就是——
看英剧的瞧不上看美剧的,看美剧的瞧不上看日剧的,往下数,还有韩剧、国产剧等等。
鄙视链人人都难以免俗,因为它几乎是人这个种族的一种特性。
我们无法避免对自己的认知和对别人的评价产生的种种差异,鄙视就油然而生。
鄙视链的关键在“链”。
坦白讲,现在的Sir,也没有那么鄙视“鄙视链”。
你大可不认同甚至瞧不上某种人或事,这是你的权利。
但如果你被这条链束缚了,并且试图以它束缚其他人。
那才真正危险。
——这就是马东所说的“观点的霸权”。
Sir经常看到一种评价,low不low。
如果仅仅是日常对话,无伤大雅,但如果你从这个词出发,上升到对于群体的漠视,乃至否定,就严重了。
鄙视,只能存在个体之间。
说到底。
无论舒适区还是鄙视链,我们都不可能否认它们的存在。
让它们原地消失,更是妄想。
比较可行的办法,是尊重自己的内心,并也如此对待他人。
回到《乐队的夏天》。
不管第一季落幕,它评分落点,它能否续订,有一点Sir还是要点赞。
之前见过这样试图展示乐队生态的节目吗?
没有!
换个角度看——
一群孤独的人聚在一起通过乐队的方式去对抗孤独,哪怕结果是更加孤独,也没关系。
这过程就是理想的质感。
这就是be re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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