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二、第三回里交代,林如海家的西席(即家庭教师)贾雨村,因女学生林黛玉母亲新丧,过于哀痛,不得进学。雨村闲居无事,饭后信步,偶遇旧友冷子兴,一番把酒言谈,得知都中奏准起复旧员,次日便央烦林如海举荐。如海喜之过望,忙修荐书一封,并语于雨村,因小女黛玉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扶持,都中外祖母致意必欲其往,且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雨村恰可护送黛玉同路而行。于是,不愿离亲的黛玉,无奈洒泪拜别老父,携奶娘丫鬟,由贾雨村护送,一路迤逦而去。他们登舟离岸的地方,便是林如海任盐政御史之地:维扬。
维扬,即如今的扬州。据说,维扬之名,最早载于孔子编撰的《尚书》。正式作为行政建制,见于元末。明代由维扬府改为扬州府。彼时的扬州,“据江海之汇,所统会三州七邑,为东南咽喉枢要之地”。庾信《哀江南赋》更有名句:淮海维扬,三千余里。可见,古时所言之维扬,至少相当现今华东数省。
古时扬州,不仅地域阔辽超出想象,文化底蕴更是深厚绵长。处长江以北口岸,大运河穿城而过,东西与南北交汇,地利与人和荟萃。大运河汤汤流水,带给扬州曾经的极致繁华。
扬州历史上最发达的,实为盐业。来自陕西的梁氏一族,是扬州最早的盐商。(“梁”起源于“赢”,对,就是秦始皇那个姓。不知我的姓可也与之有关?)明初来扬贩盐,生意逐达鼎盛。后陆续晋商、徽商、浙商皆至此从事盐业,扬州由是富贾云集,名甲天下。至清代,扬州盐商,俨然已形成显赫政治经济集团,两淮盐税直接关涉到朝廷的经济命脉,所谓“动关国计”。于是,国家对盐业异常重视,常会派一些官员代表朝廷巡视地方盐务。这个官职,就叫“巡盐御史”。
再看黛玉之父林如海,仕宦之家,前科探花(科举殿试第三名,也就是皇上主持的高考第三名),他能做扬州的盐政御史,多么重要的一个官职,多么大的一个肥缺,足见皇上对他的信任!由此可知,黛玉家世绝不低于宝玉。(仅此一点,宝钗无法相提并论。)黛玉自小必是被视若珍宝,她的幼年,也曾阳光灿烂。然母亲忽然离世,孑然北上千里之外,父又染疾下世,不得已孱弱之躯孤于风刀霜剑之中,那样的她,又该如何自处?那么,她的才情横溢,她的清高自傲,她的抑郁而终,从某种程度说,都是有源有据的了。(这是不是近期很火的原生家庭论?)
犹记得数年前一初夏,周末自驾扬州小憩。微风习习的傍晚,缓缓走过著名的东关街,沿途时有当年盐商大贾院落,虽有破败寂寥之显,然其高楼厢廊、青砖黛瓦,仍可约略想见当年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之盛。又不由想起那首《好了歌》了。
暂不提。
去扬州,除可一掠高门大院、市井小街,还有一必访之地:大明寺。
大明寺就在《红楼梦》诸多取景之处的瘦西湖不远,初建于南朝大明年间,距今1500余年。佛于东汉初传入中国,魏晋南北朝得以发展。那时兴建了许多庙宇,所谓“南朝四百八十寺”。大明寺,因鉴真在此做主持而声闻遐迩。
鉴真,扬州人,唐天宝年间名僧。与太宗初西行取经的玄奘不同,玄宗末的鉴真矢志不渝辗转六次才最终成功的,是东渡传教。或有人疑惑:鉴真为何如此执着?佛教自六世纪中叶入日本,开始在上层流传。大化革新中,日本仿唐推行租庸调制。因两国国情不同,租庸调加重了民众负担,为躲避役税,人们不是“逃亡他所”,就是“寂居寺家”,入寺的农民,往往“动以千计”,只因一进佛门便不必纳税。政府力图控制佛教,但未能实现。后遣唐使学问僧找到了解决问题的答案,即学习唐朝实行受戒制度,通过考试确定受戒资格。正是在如此背景下,针对缺少名僧不能主持仪式的境况,名贯东南的鉴真,受到了日本的邀请。
鉴真认为“是为法事,何须身命”,遂决意东渡。自742年起,历经千险万难,最远曾漂至海南,甚至双目失明,前后约12年,终抵达目的地,受到隆重礼遇,被封“传灯大法师”。此后,鉴真统领日本佛教事务,创立日本律宗,并对释教艺术中的雕塑、修建、医药、书法等产生重要影响。至763年圆寂,葬于日本。鉴真生前亲自掌管修建的唐招提寺,更成为日本最高佛教名寺,与扬州的大明寺,遥相辉映。
那个初夏之晨,大明寺的钟声,于千年古刹间葱茏传出,似愈加浑厚、悠远。吾之以为,人活于世,什么最重要,心中有灯。灯是灵魂深处的光芒。而愿把心中的灯传于后人,照亮斑驳坎坷之路,免除黑暗蒙顿之苦,则为人生至高境界。鉴真,为我们做了千古表率。亦因其存在,扬州,有了别样风采。
当然,扬州还有其他古称,比如,江都。比如,广陵。于是,又忆起三国曹魏“竹林七贤”之一的嵇康,为人构陷被腰斩之时,愤而弹奏的那一曲《广陵散》。琴音已成绝响,后人追寻无着。而宋时姜夔于暮雪初霁的一曲《扬州慢》,空灵至极,惊艳世人:
淮左名都, 竹西佳处, 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 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 废池乔木, 犹厌言兵。渐黄昏, 清角吹寒。 都在空城。杜郎俊赏, 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 青楼梦好, 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 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 年年知为谁生。
至此,眼前又蓦然浮现黛玉湘云仲秋月圆之夜,于凹晶馆联诗,那最后两句: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岂非异曲同声?
也罢。
对于一座城,我们只是过客。对于历史,对于人生,又何尝不是。时光奔涌向前,我们都须离开。但若心中除了感怀,还有尚能慰人的温度,任岁月变迁, 也自有清音袅袅、绮丽芬芳所在了。
又何惧一时一地,冷月无声,难赋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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