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玉

  李念玉上小学的时候，在一次自然课上被老师狠狠羞辱过。

  那天教室很吵，体态过于丰盈，套着土黄色毛衣的女老师大声叫了李念玉的名字，让他去黑板上画桑叶。李念玉猛然脱离木凳站直身子，一把从同桌手上抢回一只红色毛线手套，因为受冻脸颊微微裂开的同桌死死撰着另一只没来得及被抢走的手套不放，同桌使劲向后靠，显然没有要让念玉出去的意思。

  “你们俩干嘛呢！谢凯，让李念玉出来，还是你想上来画？”李老师单手插着腰，手上的粉笔灰染在了腰间，另一只手像尖头一样笔直指向谢凯。同桌谢凯这才把屁股往前一抬，李念玉收回对同桌毒恨的眼神，从谢凯让出的那天缝里费力挤了出去。他感觉到整个过程谢凯一直再向后压他，李念玉心里有气不好发作。

  李念玉跑上讲台，从盒子里选出蓝色的粉笔开始作画。几笔就完工了，栩栩如生。刚抬脚跑回座位的时候被老师叫住了。“你等着，站回讲台。”黄毛衣老师靠在第一排王小红的桌子旁侧脸对着黑板，大而干枯的嘴像李念玉老家那口常年废弃的井歪在她土色的脸上，李念玉觉得她恶心极了。如果不知道她是自己的亲戚，年幼的李念玉可能还不觉得那么恶心。

  “这里画的啥？”

  “桑叶。”

  “桑叶上面那团白的是啥？”李念玉觉得老师好蠢，像不动脑筋的笨驴。

  “白的是什么？”李老师两条眉毛往中间一挤，嘴巴歪成一只船。

  “圆的是蚕蛹，长的，是蚕。”李念玉说完就要下去。被老师挡住了路。李念玉从没怕过老师，面前这个黄色大象他更是不怕。

  “蚕蛹？蚕？让你画桑叶没让你画虫子。知不知道？”

  “蚕不是虫子。”李念玉转头对老师说，眼神中带着少年的执拗与坚定。

这种坚定不知怎的竟然会让李老师感到一点惊慌。

“自作聪明，蚕也是虫。”李老师把眼睛从念书身上移开，重新拿起书本。

“蚕就是蚕，不是虫子！语文老师讲过的！”念玉着急了吼了出来。他不知道自然课的老师怎么这么愚蠢，连蚕和虫子都分不清。

臃肿的自然课老师被气的语速加快，“下去下去，回座位去，语文老师讲的你小子全记住，自家人来教你你当仇人。”

念玉跑回座位。黄毛衣老师望了一眼门外，走过去关上了门，仿佛路过的低年级学生会偷听她的课似的。

  谢凯看着黑板上的蚕伏在叶子上，仿佛真的在动，活灵活现的，自己也在书上画了起来，却连一片桑叶的形状都画不好，试了两次书画的乱七八糟他也还是不满意，丢下笔，心里对念玉产生了一种敬佩。

  看戏的谢凯不知道为啥自然课老师总是对李念玉不一样，但这时他觉得李念玉挺可怜的。回座位的时候谢凯没有为难他。

  “我让你坐下了吗？自作聪明，你们一家人都自作聪明，哎，即使你们这么自作聪明你们也聪明不了，聪明不了，所以啊你们家才没有一个考上大学的。”

  李念玉觉得莫名其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她在班上对她说考大学的事了。李念玉才小学五年级，根本不知道大学在哪里。比回老家的路还要远吗。也不知道没考上大学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她总提这件事。

  黄毛衣老师合起书本，瞥了李念玉一眼，“好了，你们下课吧，哎。”看着黄毛衣外八着腿离开教室，李念玉“啪”一声把自然书扔在桌上。这时他才发现，那一只手套还攥在手里已经被他捏得出汗了。他不想再跟谢凯斗气，他觉得谢凯不是个好人，但至少谢凯不像老妖婆那样说话莫名其妙。

  “以后请别抢我东西了，送你了。”李念玉把有点汗湿的手套扔在谢凯桌上，趴在木桌上脸向着着白墙。

  谢凯讲两只手套叠在一起，放进自己衣服的左边口袋，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面对着墙壁的念玉好像在哭。他站起来偷看了一眼念玉。小念玉闭着眼，没有表情。“你没哭吧，李念玉。”

  李念玉竖起身子“我哭什么？不就一双手套吗？请你不要也莫名其妙的。”说完对李念玉翻了一个白眼。做出这个举动念玉自己都很惊讶，我居然像那个老妖婆一样翻白眼，哎真是坏了啊！

  “我好心关心你，你发什么脾气，真是个白眼狼。”这次念玉真要哭了，他变得和老妖婆一样坏了，就连恶霸谢凯也没对自己翻过白眼。李念玉狠狠地揉了揉眼睛，忍住眼泪，看着同桌谢凯说:“对不起，谢凯，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谢凯觉得李念玉有点奇怪，他本来也只是随便说说，念玉却当真了？从前他可只说请，从没说过对不起。把他惹哭了可不好，他刚送我手套了呢。

  “我们都是男子汉，不能哭，你刚才送我手套了，我知道你不是白眼狼。”

  李念玉点了点头，拿出语文书，最后一节课了，马上可以回家了，想到家里的外婆，念玉心情愉悦起来。讲台上的利卉老师在讲羚羊的事情。他觉得利卉老师是最棒的老师，说话永远让人觉得温和，讲的故事奇妙动听仿佛能带念玉去更远更大的世界。听着利卉老师的声音，上节课的事情一下子飞到了九霄云外。

  谢凯也从桌子地下摸出了语文书，语文是谢凯最差的学科，写作文让他痛苦，讲故事他也都是编的。他从3年级开学第一堂语文课开始他就对新转来的念玉印象深刻。那天念玉自我介绍的时候说的话他现在还记得。“我叫李念玉。木子李，念书的念，温润如玉的玉。”

  他还记得当时利卉老师笑着递给念玉粉笔让念玉把名字写在黑板上。念玉明明和自己同岁，字却写得很好看，谢凯看了看自己的名字，又看看李念玉的字，气不打一出来。那节课上利卉老师在黑板上写下“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句话。利卉老师说字都是学过的，现在我们要学做人，做玉石一样温和光明的好人。然后念玉便坐在了谢凯旁边，李念玉说请问你叫什么名字。谢凯没回答，抱紧自己的书没看念玉“什么请问不请问的。上课了。”念玉课间偷看他的书本，让他瞠目结舌的是谢凯竟然把写了名字的地方全部涂黑了。

  念玉是一周以后在体育课上才知道谢凯叫谢凯，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李念玉这才明白为什么谢凯胸前有只口哨。一周里念玉都在期待老师点名，可这一周老师都没有叫过他的名字，班里的同学也没有跟谢凯说过几句话，谢凯每天最后倒完垃圾最后走，跟谁都不多说话，相比之下，谢凯才更像个转学生。

  谢凯当时很不明白，李念玉为什么说话总要说请这个字。他听起来浑身不舒服。而当时念玉觉得一来就被同学讨厌了，第一节课听得如坐针毡。后来两人就经常互相斗气。两年以来，谢凯很多次扬言要揍李念玉，却一次都没有兑现承诺。李念玉虽然每次都只会瞪着他不说话，但也从没怕过这个黝黑的壮小子。李念玉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从没怕过。

  今天他大概有点明白了。下午来教室的时候，他看见谢凯已经到了，谢凯左手带着他的红手套，右手在擦上午念玉扔在地上的书。李念玉站在门口，竟然有点不好意思进去了。过了会儿李念玉走过去说请你别弄了，反正那个老妖婆的课我不想上。说完念玉又觉得很痛苦了。他不想在同学面前这样称呼她的，他真的变坏了。

  谢凯继续擦着被凳子碾黑的地方说，你画的桑叶和蚕，像真的一样。李念玉脸有点红，心想我应该早点把手套送给他。

  李念玉拿出语文书对谢凯说，黑凯，准备好揍我了吗？然后李念玉跑到讲台上大声念着“今天的作文题目是——我黑色的同桌”

  我黑色的同桌很黑，不是黑煤炭的那种黑，是黑色玉石那样的黑，而且黑的会发光……

  谢凯口中喊着“好你个白面书生，我今天非得揍你一顿。”

  谢凯冲上讲台，仿佛看见了黑板上那排字“谦谦君子，温润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