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小说：歌·殇4：风吹流云散（5）
毒酒入喉，有说不出的苦涩酸辛。
小内侍已拿了琴来。皇后叫他在殿外放了桌案，免得过于惊扰皇上。
起身走向殿外。从高高的含元殿俯瞰龙首山。
金乌西坠，整个长安城笼罩在烈烈的晚霞里。
已是二月。可是今年的苦难这么多，春天也似乎迟迟不愿眷顾。料峭寒风里，一大片光秃秃的树梢萧条地摇动。
长安长安，长治久安，美好的祈愿更像是一个苍凉的笑话。
鸟雀双双归林。
暮色已经慢慢撑开它灰黑的大伞。气氛压抑得叫人呼吸都费力。
烈酒像一条条小蛇，在五脏六腑里穿行。
四肢百骸都像着了火，轰隆隆地燃烧。
可是一颗心像是坠入了冰冷的湖水。头脑空洞昏沉。
有多爱，就有多恨。她还年轻，做不到从容冷静心如死灰。往昔的回忆一下浮上来，那些失望、悲愤、自怜的复杂情绪，密密麻麻，瞬间翻涌到喉间。
顾不得胸口的钝痛，深吸一口气，烂熟于心的曲子脱口冲出：
“惆怅旧欢如梦，觉来无处追寻。
天若有情天亦老，摇摇幽恨难禁……”
冰冷的双手飞快拨动琴弦，音调高亢，节拍铿锵，如裂石之音。
那曲谱，原是没有词的。林烨曾试着填过词，都觉得不甚好。此刻，只胡乱把那些散乱的词句唱出来。
“……歌袖半遮眉黛惨，泪珠旋滴衣襟……”低回婉转，愁惨凄恻。
“……歌一曲随君去，江河还共恩深……”又盘旋而上，悲壮慷慨。
“……断魂何处相寻……”伴随着歌声渐落，琴曲铮铮，节节攀升，密得叫人透不过气来。蓦地“铮”的一声，七弦齐齐断裂；惨厉非常，寒心碎骨。
夜黑色的大幕轰然倒塌。黑暗笼罩了长安。
小内侍一声惊叫。青荷十指血流不止，颓然倒地，脸色苍白，气息全无。
顷刻，御医来诊脉：“灵妃娘娘心脉已断。”
还未等皇后开口，内殿的小内侍急急来报：“皇上不好了，娘娘快移驾去看看吧。”
他的眼神已然涣散，勉强喘息着不肯离去。
皇后的泪珠滚落，伏在他床头，强撑着抑住悲声：“你放心……走吧，我都会……安置得……妥妥的。”
第二日，朝廷发丧。皇上薨，谥号道昭肃孝皇帝；灵妃与皇帝情深，殉葬而死，追封灵贵妃，同葬于皇陵。
三个月后。
京城南郊的一座荒僻的尼庵门口，悄悄驶来一辆马车。
两名婢女下了车，掀开车帘，搀扶一位妇人下来。
妇人着一身素衣，白纱蒙面，举止不俗。
她叫车夫和婢女守在门外，轻轻叩响门扉。
好一会儿，门打开来。一个老尼仔细看看她面纱外的眼睛，忙不迭迎她进去。
后院一间小小的禅房。老尼扣了扣门，待妇人进去，就掩上门走了。
榻上端坐一个年轻女子，穿着一身海青禅衣，尼帽下却仍青丝满头。
“小蛮？”
那女子抬起头来：“皇后，你终于来了。”那女子相貌看是灵妃，声音却粗哑暗淡。
“小蛮，你休要怪我，这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疼惜你，知道你在深宫可怜……，才想了这么个假死的法子，趁发丧那天忙乱偷偷救你出来……皇子年幼，众大臣虎视眈眈，皇上的王叔已然要酝酿夺位……如今我也是勉强保得住昌乐和峻儿，往后还不知道怎么样……”
“……皇后，你们要叫我去哪里？”
“这要看你的意思……但这尼庵离京城还是太近了些……况且妹妹青春年少，皇上还是希望你能好好生活的……”
“我能回家吗？”
“……依我看，还是不要回的好些，虽说你离乡多年，难保有人还认得你。况且……”
“况且什么？难道我与家人就永世不能相见了吗？”
“……实不相瞒，你的家人，……早就在一场疫病中……都没了……”
什么？皇上那日不是说他们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弟弟还在省府读书的么？……
是了，怪不得，他犹豫着问要不要让家人来京陪她，她说不用，他不再坚持，竟有轻松的神色，叫她不舒服了一下子。
“家人全没了，有家不能回。还何苦叫我活着？”
“皇上怜惜你的才华，要给你自由，你还不明白他的苦心吗？”
“才华？……那我的嗓子是怎么回事？”
“……这个是我的主意，给你加了一味药。妹妹，是我对不住你，可是你也知道，你这声音，天下人知道得太多……再说，你琴艺也造诣很高的……”
“琴？这手，还弹得琴么？”伸出双手来，十指上是深深的伤疤。
“……妹妹，皇上还说……可以叫林烨来陪着你的……我可以下旨……”
这又算什么，林烨就好好当他的太乐令吧，那才是他喜欢的位置。
“妹妹，你好好想一下要到哪里去，我自会助你……”
到哪里去呢？
天下之大，竟似乎没有她吴小蛮的容身之处。
“妹妹，明日有个西域的商队要出发了，你……不是一直想研究龟兹的古乐么……只是西域的生活和风俗迥异，会吃苦的……”
是了，她吴小蛮此生就为音律而生，这话，似乎林烨说过，师父说过，皇上也说过。
而今，她也再没有什么牵挂，去西域，当然会吃苦的，可是，世间纵有千般苦痛，还能有什么是她没有尝过的？
第二天一大早，一支商队从长安出发西行，一匹匹骆驼，载满了丝绸、茶叶。
西郊外，早有人等在那里。
驼队中就此多了个人，穿着西域人的长袍，裹着大头巾，身形清瘦，看起来像是个女子。
一行人，缓缓往西而去。
驼铃声声。
残阳如血。
（全文完结）
参考诗歌：
唐·张祜——《何满子》
故国三千里，深宫二十年。
一声何满子，双泪落君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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