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用“接地气”这个词来说明某人姿态较低时,我们往往忽略,某人已经在“地气”之上,所以需要下沉去“接”。而一个姿态本来就低到“地气”的人,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说自己“接地气”的。奈保尔的《米格尔街》就是非常“接地气”的作品,但正如刚才提醒的,我们不应忽略:奈保尔已经远离特立尼达岛,已经从米格尔街市井气息浓郁的“地气”走出。甚至可以说,奈保尔在创作《米格尔街》时,需要对米格尔街的“地气”俯视且冷静审视。
但“我”在米格尔街的童年往事,却只涉及那些缤纷小人物的喜怒哀乐,在“我”身上并没有附加作者的审视、判断。这符合“我”的年纪和阅历,另一方面,我又不是那个年幼无知不谙世事的“我”,“我”还是在回忆过去的“我”。
“小时候,我从未想过鲍嘉是怎么挣钱的。那时,我总以为人长大了自然就会有钱。”
这显然是以现在的视角看待童年的想法,“我”现在肯定不可能有“人长大了自然就会有钱”的想法。实际上,篇幅里到处都是“我”现在的角度,是完全迥异于带引号的说话的人物的角度。但现在的“我”是在帮助小时候的“我”“校正”米格尔街一众人物的形象,“我”在往事中努力回忆、分辨,以让“我”所要讲述的人物变得清晰。而事实上,我们看到的米格尔街的那些人物,的确形象清晰、真实生动。
读者当然明白,这并不是纪实性的自传。读者也无法考据米格尔街的哈特是不是每天早上起来都要向鲍嘉大喊“有什么事吗,鲍嘉?”读者只会不停在脑海中响起“米格尔街的人真是这样吗”的疑问。但小说过多的直接引用对话,又似乎证明:“我”都记得他们说了些什么,怎么会不是真的呢?
所以米格尔街的童年往事是加工的“往事”,那些形象清晰、真实生动的人物是“我”在粗劣回忆中拣选出来精心加工的。“我”按照“我”的想法去加工回忆,小说文本在加工回忆的“我”和“我”加工的回忆中,产生张力。那些生动的人物,无论他们爱得死去活来,吵得不可开交,经历生离死别,“我”都是在冷静地回忆,尽管米尔格尔时的“我”还对周围的一切改变兴趣十足。
“我”和往事的距离在《告别米格尔街》中拉到了最近,因为回忆即将结束,“我”必须告别童年的“我”。张力的消解正是童年的“我”开始回归现在的“我”:童年的“我”是属于米格尔街,属于米格尔街的人的;告别米格尔街即意味着告别童年,长大,走向现在的“我”。
“我很失望,倒不光是因为遭到了哈特的冷遇。我失望,是因为我走了,注定要永远地走了,可米格尔街上的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有丝毫变化。”
很难分辨,这是童年的“我”的想法,还是现在在回忆的“我”的想法。或者说,这种一致象征着分裂的结束。最后,童年的“我”变成“一个在柏油碎石路面上跳动着的小不点”,只剩下那个在回忆的“我”。
“我”曾经以为米格尔街和米格尔街的人对“我”很重要,他们对“我”也深有感情。但“我”的离开显示,显然不是这样的。“我”遭到哈特的冷遇,“我”头也不回地走了,甚至可能永远不会回来。没有悲伤的告别,也正契合了“我”的回忆毫无悲伤。米格尔街童年往事中的那些人,他们生活只是他们的生活,“我”还是要离开。如果没有离开,“我”可能也像他们一样生活。但哪种生活更好,老天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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