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是靠窗放的,一抬头便能将大半个院子盛进眼睛里。只是夏天的时候,看不到蓝天白云,也见不着灿烂星辰,它们都躲进了望不穿的翠绿里。
听说,窗外的风会和叶子会谈恋爱,夏天就是它们的红娘。
正对着窗户的是一颗李子树,是我高中的某一年父亲种下的。沿着窗户的那面墙,相距八十公分,有一个长方形的花坛,花坛是爷爷找瓦匠砌的。
听说,当时对于八十公分的距离产生了分歧,但爷爷从来就是一个说一不二的人,我们也只有随了他的意。原先计划好的,出于美观,要在花坛的四周贴上瓷砖。但爷爷偏爱红砖,所以至今花坛仍旧保留着最原始的模样。
这些年来,花坛里的树木换了一波又一波。我记得正对着窗户的这个位置,最先种下的是樱花树,观赏树,结不了果子的那种。花期不算短,花朵饱满,颜色惊艳。
爷爷一直是一个很讲究的老年男人,总是衬衫、西裤和皮鞋,穿戴整齐;没有胡茬,没有白发;干净,精神。但也有例外的时候,遇上了这些花花草草,他也会撩起袖子大干一场。戴上草帽,穿着布鞋,短裤和布鞋之间露着黑色长袜,一向严肃的脸上也露出了可爱的笑容。果真,老师都是辛勤的园丁。
种下樱花树的那天,爷爷借了一个小三轮,亲自将树苗拉了回来。从挖土、种苗、填土,到浇水、施肥、修剪,爷爷无一不是亲力亲为。我们偶尔的想帮忙在他看来也不过是瞎胡闹,帮倒忙。
日子一天天过去,樱花树越来越成熟,粗壮的枝干,繁盛的枝丫,欣欣向荣。在这一天天中,我长成了大姑娘,爷爷也日渐老去。原本生活一直这样就很好,有来日可期许,有岁月可回首。直到父亲和爷爷的争吵打破这岁月静好。
樱花树太过于繁盛,枝叶将太阳光挡在了向阳的窗户外。父亲几次和爷爷商量将樱花树移种到别处,都被爷爷骂得狗血淋头。爷爷强硬的性格这一生都是没有办法改变的,爸爸和叔叔对他也一直是言听计从。
但这一次,父亲始终坚持,爷爷最终带着一身倔强败下阵来。口里骂骂咧咧,胡言乱语着些什么不守孝道,但最终以沉默收场。
樱花树被父亲和叔叔拉上卡车,不知道运到什么地方去了。爷爷一下子颓靡了许多,整日没什么精神,加上从教学一线退了下来,他突然失去了生活的重心。整日虽也是忙忙碌碌的,看书、喝茶、偶尔打打牌,但他就是再也倔强不起来了,连一向的强势都不再了。
日子来到一年后,爷爷病倒了。短短几个月,他已经消瘦得没了人形。那个时候,我正在读高中,只去医院看望了他两次。
说来也是奇怪,爷爷病倒后反而找回了以前的那个自己,他又一次强硬起来。他在医院是待不住的,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也不管自己病得有多重,身体有多虚弱,一直吵着要回家。父亲和叔叔拗不过他,反反复复折腾了几次,他总算是学乖了。
但是这次的乖也没能坚持多久,爷爷在春夏交际的时候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爷爷的离开,给我们带来的悲痛是无法承受的。我至今仍无法相信,那个曾照顾我十七年的老人真的离我而去。我说服自己一定要相信,他还会再回来,他只是暂时去了一个我们不知道,也去不了的地方休假了——比如,樱花树里。
那段时间,我也见到了父亲从未有过的模样——比如,他的胡子拉碴,衣衫不整;比如,他突然的失声痛哭或是一个人不做声地流泪;还比如,他突然疲惫的身影,沙哑的嗓音以及苍老的容颜。有那么一刻,我甚至于在想,爷爷的离开不是一个人,他还偷偷摸摸带走了许多。
几个月之后,父亲便在原先种樱花的地方种下了李子树。他不怎么打理,也很少浇水,但树却长得极为旺盛。又一年的夏天,李子树挡住了向阳那扇窗户所有的光线,父亲却意外的对移种李子树闭口不提。我们偶尔提了一下,他也只是说,李子树挺好的,结的果子甜。
父亲说的是事实,李子的确很甜,就连我这个不爱吃李子的人,也会尝上几颗。但他越是这么说,反而越像是在掩饰着什么。
爷爷离开三年多了,这几年父亲几乎不主动提起他。只是在逢年过节的时候,告诉我们这帮姐姐弟弟,好好努力,别让爷爷失望,光明正大的引起一场伤感。
父亲一直从事园林方面的工作,对于各种花卉草木都很熟悉。我希望有一天父亲能带回一些新鲜的植物,也能让我们长些知识。但除了爷爷还在世的时候,父亲送了我一盆节节高,家里再也没出现过任何不熟悉的植物品种。
从去年起,父亲开始种些腊梅、山茶之类的绽放在冬天或是常青的植物。这些大多数是爷爷生前想种却没来得及种的,或是爷爷之前种过,后来因为种种原因枯死的。他也开始给家里的植物浇水,为它们修剪,偶尔也会动员我们这些孩子们一起。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亲开始变得像小孩,没有理由的坚持一些事情,即使是错误的,也会不愿意承认错误,各种推卸责任。他变得很倔强,很强硬,却又像是刻意表现出来的。
我记得有一次,因为吸烟的问题我与父亲发生了一些争执。父亲身体不好,我和母亲都不同意他继续吸烟,他却总是对我们的劝说表现得很不耐烦。
那次母亲气急败坏地告诉我们,你们父亲我是不管了,我也管不了,他要是想继续抽烟就继续好了,抽死了我也不管。
母亲说出这样的狠话着实让我很震惊,我不想母亲总因为这些小事和父亲闹得很不愉快。就像以前爷爷总是抽烟喝酒,生病之后也总是不听劝告,总想接触一些可能随时要了他命的食物,而多次和奶奶争吵。
我以为父亲会像爷爷一样,对我这个长孙女、长女的话多少能听进去一些,可我真的是错了。父亲让我别管他的事,他突然很暴躁,对着我和母亲大吼大叫,可怕极了。母亲在一旁不停地流泪,我试图让暴躁的父亲冷静下来,并认识到他的错误,以至于后来我甚至对他说,他真是糟糕透了,根本不配做我的父亲。
父亲对我的话表现得很在意,眼神里的光突然就黯淡了,他还是一根又一根的抽烟,只是不再说话。我意识到自己有多过分,想尽力去弥补,可是我不愿意向父亲承认我错了,不愿意就此不再倔强。
后来,父亲对这件事只字不提,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丫头”的时候,我知道他原谅了我。也是从那以后,父亲突然不再倔强,总是事事无所谓,他对我说的越来越多的是“你长大了,都听你的吧”。
我突然想起以前爷爷的倔强,再到父亲的倔强,我的倔强。有些时候,我觉得我能从父亲的身上看到爷爷的影子,但是我不想回想起是从哪天开始的。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也会变得越来越像父亲,但那一天,我不敢想。
窗外的李子树在这个夏天依旧很茂盛,我想到了一个词——桃李满天下,我又想到了一个人,他应该会喜欢这个词。
院子里的花坛还是红砖砌成的模样,父亲的父亲很喜欢,我感觉到父亲也很喜欢,现在我也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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