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老树

时光·老树

乡村的夜来得格外早些。天幕之上星光闪烁，风在林梢漫步轻轻，凉意几许，那么透彻，那么纯净。夜晚，呈现着它该有的样子。万物皆静，鸡鸭也已入眠，猫儿狗儿也不叫。

就在那个小小的院子里，几乎是正中间，你兀自站立，从早到晚，由春及冬，一站就是许多年。

一切都睡了，你还醒着。你在暗夜里默默地绽花结果，或者落叶萧萧，你守护着小院人的鼾声与梦想，用尽你全部的气力。

等太阳爬上东山，缕缕阳光最先照到你身上，人们开始在你身下走进走出，走出走进。不经意间抬头，瞟见你的叶子，果然又落了许多。可不是吗？地上落叶纷杂，被时光做了标记的锈迹，全然不同于新生的色泽。

这一日，她们在忙着准备后面几个月的吃食。那是一种叫做“煎饼”的食物。东院里，大鏊子已经烧热，奶奶们烧火，妈妈们和面的和面，摊煎饼的摊煎饼，忙得热火朝天。虽就着一炉火，毕竟是深秋的清晨，妈妈穿了厚外套，抓面团的手依然感到几分寒冷。

摊煎饼的日子，就像节日一般，有它约定俗成的仪式。等到鏊子边围满了人，大人们拉呱，小孩们吃饼，热热闹闹，真像节日聚会似的。

然而，你却看不到这一切，他们的笑语欢声穿墙而过，也会传到你的耳畔。想必你早已熟悉这样的场景，就像十五的月亮会圆，除夕的人们会守岁一样，年年岁岁花相似。

一直觉得，你更像个老者，不言不语，不惊不喜，就那样默默守着小院。不知道上苍给一棵树多少光阴，四十年自然算不上极限。只是你的同伴们都早已消失，幼小的孩子们哪里会知道这小村多少年前曾是个梨园呢。

在小村还是梨园的时候，春天必然花开如雪，蜜蜂嘤嘤嗡嗡，又好看又好闻。可惜那样的景象只能靠想象，梨园的荣光属于历史，我们童年的回忆里却只有一个小梨园。

谁都明白，不论从哪一点上看，小梨园怎么说都是黯然失色的。它在村子东边，远没有桃园的一个角大，也许只有几十棵树吧，在孩子眼里也算个新奇的大地方了。

花开时，果熟时，总有人潜伏在河边大树林里，伺机采几朵花摘两个梨。往往策划许久才敢行动，一旦阴谋得逞，必哄笑着散去。小伙伴不懂得欣赏花与果的美，进出梨园似乎只为了玩一把大冒险的游戏，赚一些刺激罢了。

这样的大冒险也没有玩过几次，小梨园的主人并不以此为业，很快就使得那片神秘之地变成荒原。树被砍了，只留着几个树疙瘩，草长到半人高，谁还稀罕去呢？即便如此，那些梨树也是陪伴你最久的了，虽然它们离你那么远，远到既看不见彼此的身影，也嗅不到彼此的气息。

离得近的，能看得到的也不是没有。早年间，当人们才盖得起三间瓦房的时候，谁家院落里没有一两棵梨树呢？你的右前方就有一棵，它比你生的矮小，叶子的颜色更深，结的果子是鸭梨，比你的果儿好吃。你们本来能朝夕相处，叶落花开都在对方的视线里，只是它远没有你幸运，谁叫它偏偏长在院墙处呢？

于是，小院里就只剩了你一棵。

不久，小村里也只有你一棵了。

你努力地吸收阳光雨露，让自己长高长粗长壮。你的一个枝丫，殒命于某个冬天，哥哥拿它当单杠玩，而你根本承受不起。你的伤口有多疼痛，谁又知道呢？总之，你还是照样长着，岁岁年年，自自然然地长着。

又多少年后，你的果实把各个枝条压得弯弯的，人们再也不需要踩了椅子或爬到你身上，一伸手就能碰到那些果子了。走过你身下的时候，人们不得不弯腰低头，怕碰着自己，也怕碰着果儿。

本来，你只能结坠子梨。那种梨，形似葫芦，成熟时黄澄澄的，好看却不太好吃，汁水也足，只是那梨核儿不是一般的大，很多人吃过一个不想再吃第二个。就是这样的果儿，仍然有人深爱。有一年，梨树挂满“葫芦”的时候，大舅妈恰巧来了。她把你上下打量，目光里全是喜爱，一再叮嘱妈妈：“大妹妹，这树上结的可都是金葫芦，可得好好留着……”

留着自然得留着，谁不愿意你一直陪伴呢？所以，那年，树木经纪人来到小院，想花三百元将你买走时，被爸爸一口回绝了。他们看上的，并不是你金葫芦似的果子，而是你盆景似的体型。哦，说到你的体型，真的是无意为之，你的枝条本就屈曲，树龄渐长，古风更足，爸爸每年替你修剪，也只是为了让你多承受阳光，多结些果子。

他们说，买了你去，种在公园里，前后左右都是像你一样的好树……任凭他们说得天花乱坠，爸爸也丝毫不为之动心。人挪活，树挪死，谁没听说过？再者说了，你可不是小树苗，单看这一院铺散开的枝叶，不知地下的根有多深呢。

既然留下了你，又期待吃到几个好果子，爸爸便找了别的品种的芽儿，嫁接在你的身上。于是，这些年，夏日里你也能捧出成熟的果实来了，它们圆圆的、甜甜的，连鸟儿都被吸引来了。

然而，人们最爱的还是你那“金葫芦”。中秋要到了，一大早，爸爸便上到你最壮的枝桠间，把你各个枝条上的果子一一摘下，只留那些小的、生的仍然挂在树上。妈妈拿去集市上卖，识货者也都是些老顾客，单冲着“金葫芦”的颜值来的，买回去要在中秋晚上拜月用。

这一树果儿，少说也能收个三两百元，且每年都有，经济价值当然远高于卖树。从花开时就被注视，就被寄予厚望，你很少让人失望。就算遇到了小年，你无力开出繁花，结出硕果，也没人会埋怨。毕竟，你给予人们的又何止花与果呢？

“你家这是什么树？结这么多果子。”

夏日里，你的果子还很小，偶然间来访的客人见了，仍不免大吃一惊。当听说是梨树时，他更是激动不已：

“平时光吃梨了，竟然不知道老梨树长这样。这么好的树，真该让电视台的来拍一拍……”

你的叶子在阳光下绿得发亮，密密层层，遮遮盖盖，投下一地绿荫。风摇晃着你，你又将斑驳的叶影儿投在屋檐下，投在雕花的门窗上。雨也来了，哗啦啦，淅沥沥，你的叶片被洗得更加清亮。

你并没有独享这一院的阳光，而是留出了一个角落，给了各色的月季花。它们用无比绚烂的色彩，描绘着小院的春夏。南墙边的竹子，也是你的好伙伴，经冬不凋，越长越盛，点亮了小院的冬天。一株栀子，无数朵白花，散发着黏糊糊的甜香，也曾陪你走过一二十年的时光，可惜它却将生命输给了去年的风雪。

光阴流转，屋顶上的炊烟，已然不是旧时模样。你见过人们离别的泪水，更听过孩子欢乐的笑声。你知道，人们也知道：

生活，不总是在重复昨天……

（文字原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