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
文/漠雨红衣
每当我照镜子时,他总是对我笑。
人们说我疯了,但我没有。相信你也一定经历过:某日照镜子,忽然很不对劲,似乎哪里出了什么岔子。镜子里那个本该和你十足相似的影像,却没来得及赶到该到的位置,只得找来个八分相似的人临时代替。
甚至是五分,甚至只有一分,甚至毫无共通!
你看着镜里的人,陌生而又诧异。他很努力地学你的表情,徒劳地混淆视听。诚然,努力值得赞扬,但他的努力却失败得很彻底。
我的故事是从一个回家的夜晚开始的。
那时我坐在地铁七号线上,恍恍惚惚,坐过了站。这是末班车,车里没有太多的人。我一个人孤零零地下了车,带着极大的睡意往四周打量,选择回家的法子,却忽然瞧见了头顶的摄像头。
摄像头往往有着猫眼一般的模样,但它依然是面镜子,倒映着车站里的种种景象。
于是我看见了,那是一个一个没有我的候车厅。
我一下惊醒过来,随即怕极了。人对于未知的状况总是恐惧为主。但理智地看,这绝对是个重大的技术灾难,在某个调度影子的世界,有个尸位素餐之徒。我猜测原则上,每个镜面都该有我的倒影,这是我应该享有的权利。
但为了省事,或是省钱,一些难以注意的小地方就省下了影子。的确,人们总是匆匆走过,忙着度过下班后的人生。但我眼尖极了,霎时间发现了这一点。我愤怒,我恐惧,但最终我还是后悔。
我的影子很快出现了,他匆忙地在镜面慢慢浮现,似乎我是个瞎子或蠢货。
他们是如何进入摄像头反射的世界?我不知道。他还用了好一会,才把自己的大小调整合适。
我只知道一点,他和我长得完全不同,又老,又丑,活像抗战片里的鬼子或是地铁口变态的流氓。他们似乎觉得这样我就会满意,或是觉得我无从投诉,所以依然敷衍了事,找来一个非专业影子。
那个临时工似乎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冲我微笑,似乎在恳请我视而不见。
这种笑促狭而又讨厌,活像那些总是拖队伍后腿,拉扯项目进度,每逢检查或大考,又恳求你提携的同事所谓“心照不宣”的笑。鬼才在乎你的心照不宣!每次我都很生气,但遇到这样的笑容,却又只能忍气吞声。这似乎是社会契约,又或者某种江湖规矩,不如此你就是众人口中“愚笨”而“不近情理”的人。
人在社会上就是靠这些蠢东西活下去。
但这陌生脸庞的笑容同样让你背后发寒。我紧步离开这里。
可夜里,我却怎么都睡不着。谁遇上这样的事,都会心如乱麻,切掉乱麻则怕痛,理清又嫌烦,想起周末的到来还遥遥无期,这一切都使我怒火沸腾。
那个极丑的男人渐渐被梦冲淡了,但脑海里总还是在回想那副笑容。很久以前我就看过一本书,书里说要学会对人微笑,我可从不认同这些,我是个活得个性的人。
所以第二天我去上班,总是避免着小角落的镜面,可越是这样,它越是无处不在,一副愚蠢的笑容,一张丑陋的面容。还好大镜子也很多,商铺、电梯、工作间,生活里处处是镜子,映照着你,方便你管理自己。每个人都会张望上两眼,尽管镜里有很多人,但我从来只看自己。这个我优雅而英气,两相对比,我很满意,这时候却又觉得它的存在蛮有用处。
但当我坐在办公椅上,忙着工作,我忽然在钢笔帽上小小的镜面,又看见了那张令人厌弃的脸。他毫不敬业,抓耳挠腮,倒像是在照镜子一般。但突然,也许是他注意到我在看他,他又露出了那种“会心”的笑容。
我不适却无从爆发。这时候哪怕他再能对比我自己的气质,提醒我好好生活,也十足地打扰了我一心沉浸的工作!
但就这样,他依然保持着笑,自以为这会增加他人的好感。这也就算了,可我试图做出表情,摆出手势,来向他示好,告知他静静待着就好。他却跟着我拙劣地模仿起来,丑陋不堪。
这可把我气疯了!这怎样都像是嘲笑!我站起来,重重地把笔摔在地上。用脚踩钢笔帽上丑陋的嘴脸。这引起了一阵小小的围观,但他们都无权过问,我接着踩,忽然颓丧地又看见了他的笑,在弯曲的镜面诡异无比。
上司突然走了过来:“我观察你很久了,你一上午都没专心工作!”
我吓得脸色发白,急忙找个理由解释。那个倒影竟然还在笑!这次是我输得彻底,两个人的精神较量上,是我先沉不住气!
“你笑什么!”
上司突然喝道。我吃了一惊,我并没有笑。还好我没有因此丢掉工作。
我也许是被恶灵缠上了。恐怖片里的主角往往会独自行动、作死,我可不会,恶灵拿我无可奈何了,虽然捎带着,我被看作疯子。
走在去医院的路上,我四处张望。大一点的镜子,都是高仿品,和我一样潇洒帅气;只有很不起眼的地方,我才能找到那张愚蠢的笑脸。看看那些大镜子里的专业人士吧!于我的一切,他们模仿得惟妙惟肖,唯有这小小的镜中人,丑陋不堪,笑容可耻。
医生只是简单地用激光照射我的眼球。他看来看去,居然说我犯了某种严重精神疾病。胡说八道,简直可用“混账”批驳!我可以肯定我没有病,这不是劣质悬疑小说,什么事往精神分裂上一套就可以解决。
我得自己调查。这又回到了恐怖片里主角作死的路上,但我还是宁肯独身前往。因为我想了起来,主角往往也有意外之喜,譬如锦绣良缘,或是飞来横财。古语即有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
那副笑容自然很容易寻得,只要找到寻常人都会匆匆走过的角落。他果然在,我撅起屁股观看,做表情、打手势,可他还是只是拙劣模仿,影子政府也并没有换掉这个丑陋者,把该有之影子换回来。可见其行政效率极其低下!
为什么别人没有遭遇这些事?是唯独我眼尖吗?我可没这么愚蠢,一定有其它原因。
我突然怕起来,或者,我是受到了某种诅咒?
我打听到一家店,老板号称半仙。他眯眼要我探手,一边听我说了自己的遭遇。他愣了愣,脸上便不耐烦,并劝我去医院看看。我自然不肯,威胁砸他的招牌。半仙捻须半晌,又说:“既来之,则安之。”
实际上,我也想过熟视无睹,就当这事没发生过。但那副笑容越发在脑海辉耀,明眸皓齿,忘却不能。他实在太过丑陋,存在一天,也是如鲠在喉,反复提醒着我。
科学的,不科学的方式我都试过了。我不能总是孤军奋战。但要请求政府或者公司的帮助却不可能,因为他们总会让我先去医院检查,让医生评判我。疯子说什么,别人都会把他当做疯子,除非这件事能让人眼见为实。
无数的恐怖片都是这样,主角总是不愿把某事公之于众,非要弄得神秘兮兮。
可当我拿着钢笔帽,在街上招揽人来看时,他们纷纷快步走过,挥手拨开上前问询的我。现代人的冷漠让我又想起了那张笑脸,我把自己的故事写在大纸板上,竖在广场中央。果然有人围了过来,人们的关心让我感到开心。有人大着胆子,拿起了我的钢笔,好似这是什么吓人的把戏。
我期待着他的表情,他慢慢凑近笔帽,忽然面色一变,狠狠地把钢笔帽摔在了地上。
“你是个骗子!傻子!反社会人格分裂者!”他没来由地怒斥着我,他吼道:“你还在笑什么?”
我在笑?我抚摸我的脸颊,试图勾勒出笑容的轮廓。
他恶狠狠地说:“等着瞧,你这是赤裸裸的侮辱。”
我拿起笔帽,却只见到一张丑陋的笑脸。笔掉在地上,我心神不宁,那个怪胎,他作弄所有人。
警察很快就来了,以“妨碍公众”的名义逮捕了我。紧接着就把我送到了精神病院。
第一个走进房间的不是医生,而是我的父母。他们关切地流下了眼泪,却不敢靠近。我大喊着:“救救我,看看那钢笔你们就知道了。”
但是显而易见,警察已经把那钢笔收走了。究竟是我错了,还是钢笔上另有玄机,这都不重要了,因为我听到我父亲劝慰我母亲说:“算了,他已经疯了。”
我从椅上滑落,瘫跪在地,第一次明白有时候英雄并不那么好当。也许我拿的真是精神病的剧本也不一定,但没有人相信我,即便是我的父母。
好吧,我已经输了。我得承认,于这被抛弃的悲哀之中,还有窃喜。现在,墙壁层层叠叠地包裹着我,以精神病隔离的名义。那张笑脸不会再出现了。
也许我真是精神病,这也不赖。
我在屋里住了几天后,正式搬入了一间宿舍。阳光只从一个小窗口撒入,这竟然还是单人间。警卫、护士一应俱全,老实说,这样不劳而获的生活甚是舒适,要等到腻烦起码还有五十年,那时候我会写书回顾自己的一生。
但是那个年轻的女护士毁了这一切。本来她每天负责我们的衣食起居,也许还有很多其他的人,但她花在我身上的时间足够多,态度也足够友善。
但很多灾祸也是这样的好人引起的。
问题出自她递给我的一杯水。自打成了精神病,每日无所事事,我就有了百倍的空闲来留意生活中的点滴。这次的鬼使神差,使我无意中观察起水来。
影影绰绰的影子倒映在水面,我仔细看,竟然又看到了那副笑脸!他还是纠缠着我。杯子摔碎在地,伴随着我的怒吼,这引起了院里一阵怒吼声,像是精神病友们的演唱会。
我闹了几天,终于被调到了另一处设施更严密的房间。当夜,便听到一声哗啦,远远的有门开了。我心里忽然扑扑直跳,果不其然,我这间的房门开了。
走进来的是位博士模样的人,护士说他是我的室友。
护士一走,他便朝我友好地微笑。我不再相信任何人,闭口不谈我的事。
但他却率先说:“我听说了你摔碎杯子的事,先生,恭喜你康复了。”
我诧异极了,难道是因为我没有嚷嚷自己不是精神病,他们就判断我不是精神病?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说道: “哈哈,你恐怕误会了,这些墙的外面,才是真的精神病院。”
“什么!”我惊讶地站起身来,他抚慰着我坐下,笑得温文尔雅。
“试想这样一种情况,以前我们把精神病关在精神病院里面,为此我们建造一道道墙。后来,精神病患者的人数越来越多,精神病院也越来越大,以至于到最后,我们只能把正常人关在屋子里。这没什么区别,他们还是在墙的另一头。现实就是如此。”
我思索他的话,确实有几分道理,便如你可以用一个点圈住地球所有的土地。
“那么,他们是为什么疯了呢?”我想起父母,隐隐有些难过。
博士说道:“哦,p图症!他们认为,被美白过的才是自己。”他把自己的水杯递给我:“你已经清醒了,所以不再瞒骗自己。
但外面的人个个都在骗自己,但这也挺好,能格外提高人民的幸福度。政府为此在所有镜面上都安上了‘一键美白’装置,每个人眼中的自己,都比真实的自己美丽几百倍。”
我吃惊极了,又想起了摄像头,想起了笔帽,想起了水杯,那里是一张张丑陋的油腻的脸。
“先生,”博士的眼变得很冷,“很久以前,电子还未被充分利用的时候,人类见到镜子里的自己,就已经会脑补百分之三十的美貌。我们不过再稍微提高了一点。”
我浑身无力,跌倒在地。发现博士内衬的衣服也是一件病号服。
天呐,我凝视水杯,便如凝视深渊。
我不知道是我疯了,还是我清醒了;也不知道该心安理得,还是忧虑无穷。
但至少,镜里的人终于不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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