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知苦处

作者: 帅气然哥 | 来源:发表于2019-01-11 20:34 被阅读9次

(一)

      大雪愈加肆虐起来,天与地逐渐融为一色。

      冰雪侵体,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只剩下哭,眼底一片空洞和迷茫。

      在这个时候,漫无边际的白色中出现一抹鲜红,如江南早春枝头的梅花,猝不及防地映入我的眼帘。

      那抹鲜红靠近了,终于让我得以看清,那是一个人。

      那人一身的血,胸前插着三支折断的羽箭,凝着冰霜。风雪里,他发丝凌乱,失血过多的面容苍白枯槁,唯有一双眼睛如鹰一般锐利。

      我听到那人在我耳边说——

      “孙梧桐,不要哭。”

      那人的声音和他的笑容一般,轻得像风,却不是数九寒天的如刀冷风,而是早春二月吹皱一池春水的熏风,泠泠落在我耳畔,驻扎进记忆深处。

      我于是忘了哭,也忘了成为孤儿的哀恸,只睁着一双眼望他,望见他嘴角竟然扬着一丝笑,望见他如山倾般向自己倒来。

      我这才看到他的背后,他走过的地方,鲜血洒了一路。

(二)

      出于礼节,我一直照料他到箭伤痊愈。

      他倚在一棵桂花树旁,一手执着一卷书,悠哉地问我有何理想,眼角带着促狭风流的笑意。

      我触及他的目光,攥了攥拳头,一字一句答道:“持一杆长枪在手,出则号令群雄。”

      他抚掌而笑道:“好,那我便助你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不知怎的,他说这话时带着一些字斟句酌的认真,连带着他眸中的点点星光,如一壶老酒下肚,我竟记了几十年。

(三)

      十年后我成为吴越右将军,“持长枪在手,出自号令群雄”,宏愿成为了现实,可我再没见过他,也从未娶妻生子。

      他对我说,人老了,印象深刻的过往便在梦里呈现。我的心老了。我见过太多的离合悲苦,生死聚散,才铸就了如今铁血无情的吴越右将军。

      位极人臣后,我也曾寻过他,可消息次次被人拦截,竟是杳无音讯。我只知道他叫苏钦,是纵横家。

      我遍寻画师。

      京都童谣都言,右将军痴迷于皑皑白雪中的红衣少年,画家笔下红衣少年千千万,或张扬或悲壮,尽被他买去。

      我持红蜡照白宣,室中画像千卷,夜色中拼不出他的轮廓。

(四)

      我幻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场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仲春微雨,南楚叛军慕容氏兵犯吴越之西,我领兵出征迎战。

      我看到他,依旧着一袭绛衣如血,张扬而热烈。他头顶,是迎着风猎猎招展的叛军旗帜。他像初识时一般冲我展颜而笑,一身戾气却也无端明亮。他向我伸出手,背后是千军万马,衬得他竟有些形单影寡。

      我在吴越国主不满,是因为他沉迷于南疆禁术,以生人血祭九重天,我之所行处,血染浮华千里,饿俘遍地,尸横遍野。我本该早已麻木,却在目光与他交汇的刹那,他眸中盛着生的希冀,似是一把火苗,将我的最后一点固执点燃燎尽。

      我纵身下马,鬼使神差地将手放在了那只伸出的手上。

      春夜疾走天雷,青史又添一笔浓墨。

      史载当年春,吴越右将军孙梧桐降敌,携南楚叛军大举攻陷吴越城池,左将军负伤,死未见尸,吴越战线全面崩溃。

(五)

      叛乱胜利后,我去找了苏钦。

      他在叛乱中被人暗下奇毒,加之数百次大大小小的陈年旧疾,最终卧榻不起。

      我看到他时,他正合眼休憩,如火的衣襟衬得他的脸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因被暗器剧毒所伤,他眉心有一道暗红的伤疤,似是血淬成的朱砂,如同一朵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西域妖莲。

      他抬眼望见我,眯了眯眼。

      视线猝不及防地交汇,仿佛一眼望断了悲欢离合。

      他开口唤我,似是有些眷恋的不舍:

      “孙梧桐。”

      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无悲无喜,像松柏于寒冬中凝结的那层冰。

      可他当下看向我,寒松便化作秋水,像世间所有的暮云春树,尽得圆满始终。

      仿佛隔了漫长而久远的时光,他一袭红衣飒沓,登临湖心意气风发。

      沉默半晌,他敛去了漫不经心的笑意,轻声道:

      “这纵横之术,你且去学。”

      “我还有多长时间?也许一年,也许半载,也许现在。”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却依然随着风清晰落入我的耳畔。

      “若说此生最遗憾,便是未能承君一诺。”

      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人因短寿,生七情六欲,嗔痴怨怼,喜怒哀乐,拿不起,放不下。

      我只求彼此都是无情的人。

      那就谈不上生离,更无需畏惧死别。

(六)

      多年后,黄昏笼罩青冢,纸钱冥镪飘漫天。

      我龙袍加身走上金銮大殿那日,正是苏钦的忌日。

      风沙迷眼,老酒浓烈。

      那种情绪走到了尽头,徜徉于三山六水的万里河山间,在胸中九曲盘桓太久,几乎要破喉而出。

      庆安二年,天子乃更立苏钦为淮安侯,谥号文忠。

      举国大恸,三丈白绫满街飘荡,三日未绝。

      与此同时,六州尽归海内,蛮夷退却百里。

      宫中,琼宴坐花,羽觞醉月。

      我仿佛又看见他一袭绛衣共雪尘,没款没型地倚着门框冲我弯眉一笑。

      这次换我向他伸出手罢。

      我伸出手去,却惊觉门口空无一物。

      我自嘲地笑,揉了揉眉心,又看向窗外。

      海天一色,两处皆是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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