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雪愈加肆虐起来,天与地逐渐融为一色。
冰雪侵体,我几乎失去了所有的感知,只剩下哭,眼底一片空洞和迷茫。
在这个时候,漫无边际的白色中出现一抹鲜红,如江南早春枝头的梅花,猝不及防地映入我的眼帘。
那抹鲜红靠近了,终于让我得以看清,那是一个人。
那人一身的血,胸前插着三支折断的羽箭,凝着冰霜。风雪里,他发丝凌乱,失血过多的面容苍白枯槁,唯有一双眼睛如鹰一般锐利。
我听到那人在我耳边说——
“孙梧桐,不要哭。”
那人的声音和他的笑容一般,轻得像风,却不是数九寒天的如刀冷风,而是早春二月吹皱一池春水的熏风,泠泠落在我耳畔,驻扎进记忆深处。
我于是忘了哭,也忘了成为孤儿的哀恸,只睁着一双眼望他,望见他嘴角竟然扬着一丝笑,望见他如山倾般向自己倒来。
我这才看到他的背后,他走过的地方,鲜血洒了一路。
(二)
出于礼节,我一直照料他到箭伤痊愈。
他倚在一棵桂花树旁,一手执着一卷书,悠哉地问我有何理想,眼角带着促狭风流的笑意。
我触及他的目光,攥了攥拳头,一字一句答道:“持一杆长枪在手,出则号令群雄。”
他抚掌而笑道:“好,那我便助你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不知怎的,他说这话时带着一些字斟句酌的认真,连带着他眸中的点点星光,如一壶老酒下肚,我竟记了几十年。
(三)
十年后我成为吴越右将军,“持长枪在手,出自号令群雄”,宏愿成为了现实,可我再没见过他,也从未娶妻生子。
他对我说,人老了,印象深刻的过往便在梦里呈现。我的心老了。我见过太多的离合悲苦,生死聚散,才铸就了如今铁血无情的吴越右将军。
位极人臣后,我也曾寻过他,可消息次次被人拦截,竟是杳无音讯。我只知道他叫苏钦,是纵横家。
我遍寻画师。
京都童谣都言,右将军痴迷于皑皑白雪中的红衣少年,画家笔下红衣少年千千万,或张扬或悲壮,尽被他买去。
我持红蜡照白宣,室中画像千卷,夜色中拼不出他的轮廓。
(四)
我幻想过无数次与他重逢的场景,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仲春微雨,南楚叛军慕容氏兵犯吴越之西,我领兵出征迎战。
我看到他,依旧着一袭绛衣如血,张扬而热烈。他头顶,是迎着风猎猎招展的叛军旗帜。他像初识时一般冲我展颜而笑,一身戾气却也无端明亮。他向我伸出手,背后是千军万马,衬得他竟有些形单影寡。
我在吴越国主不满,是因为他沉迷于南疆禁术,以生人血祭九重天,我之所行处,血染浮华千里,饿俘遍地,尸横遍野。我本该早已麻木,却在目光与他交汇的刹那,他眸中盛着生的希冀,似是一把火苗,将我的最后一点固执点燃燎尽。
我纵身下马,鬼使神差地将手放在了那只伸出的手上。
春夜疾走天雷,青史又添一笔浓墨。
史载当年春,吴越右将军孙梧桐降敌,携南楚叛军大举攻陷吴越城池,左将军负伤,死未见尸,吴越战线全面崩溃。
(五)
叛乱胜利后,我去找了苏钦。
他在叛乱中被人暗下奇毒,加之数百次大大小小的陈年旧疾,最终卧榻不起。
我看到他时,他正合眼休憩,如火的衣襟衬得他的脸显出一种病态的苍白。因被暗器剧毒所伤,他眉心有一道暗红的伤疤,似是血淬成的朱砂,如同一朵置之死地而后生的西域妖莲。
他抬眼望见我,眯了眯眼。
视线猝不及防地交汇,仿佛一眼望断了悲欢离合。
他开口唤我,似是有些眷恋的不舍:
“孙梧桐。”
他半张脸隐在阴影中,无悲无喜,像松柏于寒冬中凝结的那层冰。
可他当下看向我,寒松便化作秋水,像世间所有的暮云春树,尽得圆满始终。
仿佛隔了漫长而久远的时光,他一袭红衣飒沓,登临湖心意气风发。
沉默半晌,他敛去了漫不经心的笑意,轻声道:
“这纵横之术,你且去学。”
“我还有多长时间?也许一年,也许半载,也许现在。”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他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却依然随着风清晰落入我的耳畔。
“若说此生最遗憾,便是未能承君一诺。”
拓万里疆土,召八方拜服。
人因短寿,生七情六欲,嗔痴怨怼,喜怒哀乐,拿不起,放不下。
我只求彼此都是无情的人。
那就谈不上生离,更无需畏惧死别。
(六)
多年后,黄昏笼罩青冢,纸钱冥镪飘漫天。
我龙袍加身走上金銮大殿那日,正是苏钦的忌日。
风沙迷眼,老酒浓烈。
那种情绪走到了尽头,徜徉于三山六水的万里河山间,在胸中九曲盘桓太久,几乎要破喉而出。
庆安二年,天子乃更立苏钦为淮安侯,谥号文忠。
举国大恸,三丈白绫满街飘荡,三日未绝。
与此同时,六州尽归海内,蛮夷退却百里。
宫中,琼宴坐花,羽觞醉月。
我仿佛又看见他一袭绛衣共雪尘,没款没型地倚着门框冲我弯眉一笑。
这次换我向他伸出手罢。
我伸出手去,却惊觉门口空无一物。
我自嘲地笑,揉了揉眉心,又看向窗外。
海天一色,两处皆是茫茫。
未知苦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