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婶儿命苦,前半生苦,后半生更苦。仿佛那苦生了根,扯了蔓,厮缠住她,挣不脱,逃不掉。
六婶儿还在她娘肚子里时,中国便解放了,各地掀起了打土豪、斗地主、分田地的高潮。六婶儿他爹被划成了地主成分。一夜之间,良田百顷,麻钱几屯流水般散尽,一家老小搬进了一间又低又矮的黑屋子。物质的严重贫瘠,被他人明里辱骂唾弃、暗里戳脊梁骨,是当时的破落户地主都要默默承受的严酷刑罚。六婶儿娘是唱样板戏的,血液里流淌着几分文艺的情怀。文艺的人,思想自然深沉些,想问题、看事情想法多些,对人生而为人的尊严看得比一般人更重些。一个月高风黑的夜晚,六婶儿娘趁着家里人睡熟了,偷偷地溜走了,再也没有回去过。六婶儿娘走啊,走啊,又累又饿,累趴在雪地里,昏死过去,恰巧被瞎转悠的贫民王老疙瘩看见,捡回去做了媳妇。生活啊,一如既往地赤贫,吃了上顿没下顿。六婶儿娘生了六婶,又生了五六个,日子更加熬煎。后来,六婶儿娘害病死了,六婶儿的苦日子来了。王疙瘩虽说是个贫民,坏毛病不少,吃喝嫖赌样样沾染。他从不关心娃儿们的死活,再说,六婶儿又不是亲生的,待遇就更差了。那年月,国家有难,家家户户勒紧了裤腰带过日子。屋漏偏逢连夜雨,老天爷仿佛也跟人们过不去,不是今年发大水淹了庄稼,就是明年曝晒几月,农人辛苦侍弄的庄稼蔫儿吧唧,就是不打粮……枯黄的苜蓿被掐了又掐,树皮被扒光了,散发出白森森的青光,贫瘠的土地被翻了又翻,连田垄地畔的冰草根儿都被挖光了,饥肠辘辘的人们便拉着柴棍棍、端着豁口碗上原下川讨饭。
六婶儿便是其中一个。当时的六婶儿十一二岁,人长得瘦瘦弱弱的,羸弱得像张薄纸片,风一吹,就要飘走了似的。蜡黄的脸上又生了一脸麻子,看起来脏兮兮、污垢垢的,实在算不上漂亮。六婶儿背上搭个褡裢,拄个棍子,遇到人家,就进去要饭,有时候会要到一个黑乎乎的高粱面馍,运气好点的时候,还会讨到一个黄亮亮的玉米面馍;当然,也有实在不走运的时候,主人家不仅不给饭吃,还放狗来咬,吓得六婶儿强撑着撒腿跑……六婶儿要到饭,先给自己吃点,垫巴垫巴肚子,剩余的都塞进褡裢里,带回去给家里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们吃,当然还有她那个“爹”。后来有一天,六婶儿来到原上讨饭。遇到了一位善良的老太太,老太太见她可怜,不仅给了她几个高粱面馍,还给她擀了一顿白面片(老太太就是八奶奶,后来成了她的婆婆)。六婶儿吃得满眼泪花,感动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其实,八奶奶也是“别有用心”的。她的二儿子毛蛋两岁时发高烧,烧坏了脑子,现在又聋又哑,还有些傻,手能提,肩能扛的姑娘是指望不上了,八奶奶想,只要是个女娃就行啊。这不,六婶儿一旦讨不到饭,就趿拉着一双烂鞋往八奶奶门上跑,正中八奶奶下怀。当然,八奶奶每次都不会让六婶儿失望,不仅让她吃饱,还会给她的破褡裢里塞上一点吃的。一回生,二回熟,六婶儿顺理成章地成了毛蛋的媳妇,聘礼是两担玉米,一捆棉花。好吃懒做的王疙瘩,肯定高兴嘛,凭空里掉下来这么多吃用,乐呵地合不上嘴。切,他才不管闺女嫁给了猫蛋、狗蛋还是鸟蛋的呢!于是,不到十五岁的六婶儿便和毛蛋做起了夫妻,过起了日子。起初,日子还算风平浪静,吃的虽然不好,穿的还是补丁摞补丁的破衣烂衫,但总算摆脱了出门讨饭的日子。六婶儿也顺利地生下了五个女儿,盼来了一个宝贝儿子……这一年,六婶儿二十三岁。一个女人,乡野村妇也好,知识青年也罢,都有强烈的情感的需要。是啊,又有什么能比来自丈夫的温情与抚爱更能滋养女人的身心呢?六婶儿突然觉醒了,顿悟了。她想,自己不能白瞎了这一生,不能再稀里糊涂地和又聋又哑、脑筋又不清楚的毛蛋过一辈子。她要去追求自己作为一个女人的幸福,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是自己孩子的健康与性命。夜里,六婶儿躺在土炕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窑顶,窑洞里黑魆魆的,漆黑一片,像极了自己黯然无光的生活。转过头,丈夫毛蛋睡得死死的,呼噜声此起彼伏,哈喇子流了一枕头。傻蛋,六婶心里想着,嫌恶地翻过身去。六婶儿想起,自结婚以来,自己挨了多少顿毛蛋的殴打,想起自己度过了多少个漫长的黑夜,知心话儿无人诉说,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慨命运的不公,泪水鼻涕流了一枕头……有人给六婶儿说(介绍)了个人家,来人说,那汉子不聋不哑,脑子也还凑合,就是年龄大了点。六婶儿听了,心笙摇荡,更是有走心没守心了,天天与八奶奶呕气吵架,嚷嚷着要走。八奶奶哪里肯依?想想你那时候饿得脸都绿了,要饿死了,还不是我老婆子赏了你一口饭吃?你爹还不是没有办法才把你卖到我们家的?现在你翅膀硬了,就要一脚把我们踹开,我告诉你,没门儿!唉,拿人手软,吃人嘴短啊!六婶儿见这种方法行不通,就铤而走险,另辟蹊径。一天早晨,六婶儿偷偷地把一包老鼠药撒在娃儿们吃的苹果堆里,便骂骂咧咧地推开门走了,八奶奶只依稀听见“红纸白瓤”的话(那时候老鼠药多用红纸包着)。幸好,八奶奶留了个心眼,没让娃儿们吃那堆苹果,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六婶儿其实是去看家儿(女子未出嫁时,看男方家的光景)去了,一共走了十来天。当六婶儿怀着满心欢喜来到男方家时,傻眼了。什么叫真正的家徒四壁,眼前就是。一个家里只有一个吃饭的黑搪瓷碗,还有豁口;筷子嘛,就地取材,用扫帚掰的。至于那汉子嘛,呵呵,看年龄,都能给六婶儿当爹了……六婶儿心灰意冷,回来了。从此再不提另外嫁人的事,“白纸红瓤”的事也就此搁置了。六婶儿对不幸婚姻的奋力反抗,宣告失败。自此以后,六婶儿对外再也没有折腾过,可对内的折腾却再也没有消停过。过了不久,六婶儿嚷嚷着要分家。那天,八奶奶和八爷爷正在崖(ai)头干活,突然听到窑洞里“哐啷哐啷”响。开始还以为是猪进去了,就吼了几声,还是哐啷哐啷响,八爷爷就去看了一下,原来是六婶儿在费力地拖拽那张笨重的三条腿桌子。“你搬它做什么?”八爷爷不解地问。“我要分家,我不跟你们过了。现在你们大媳妇、小媳妇一大堆,谁还稀罕我呀?”六婶儿边呼哧呼哧地拉桌子,边气哼哼地说。八爷爷也生气了,“就算是要分家,也要叫来家门里的长辈说一说这件事啊,一个好端端的家,咋能这样不声不响地就分了吧?”六婶儿听了这话,不依了。当即撇下桌子,向八爷爷扑过去,抓他的脸。抓花了,就解开头发,平铺大盖地坐在地上,又哭又嚎,又揪扯自己的头发,腿脚乱蹬着,嘴里哭叫着,“好啊,你们都好啊,我嫁了个傻男人,你们都来欺负我。”八爷爷见状,也没办法,只得赶紧叫来了人,看着把家分了。自然,家里的几分薄田和一眼看得到底儿的家当,都尽着给毛蛋和六婶儿两口子分。尽管如此,六婶儿还是没有就此收手,反倒变本加厉起来。一大清早,六婶儿就开骂了,嘴里猪啊狗啊畜牲啊的叫嚣着,也不知道骂谁。一大家子住在一个院子里,谁也不知道六婶儿骂谁,只能勉强认为是骂毛蛋。毛蛋呢,听不见,说不出,但能通过六婶儿的面部表情判断出六婶儿在骂人。不出所料,六婶儿嘴里不干不净的谩骂换来的只是毛蛋的一顿毒打;每当夜幕降临,六婶儿就开始打骂自己的五个女儿,边骂边打,都是你们害的,都怪你们不争气,我才落到这部田地,处处受人欺辱……有一次,六婶儿打完骂完还是觉得不解恨,心里的怒气还是无处安放,抡起一条破皮带,狠狠地甩在二女子的脸上。二女子捂着脸哭得撕心裂肺,嘴里口里直淌血,还掉了两颗牙。六婶儿勤劳肯干,任何事情亲力亲为。地里、果园里、场院上总闪现着六婶儿忙忙碌碌的瘦弱身影,很是孤单落寞。一个刚过五十的女人,硬是操磨得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婆。其实,起初,毛蛋也会帮她干一些家里家外的力气活,只是六婶儿对毛蛋干活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放心、瞧不上。每次毛蛋一来帮着干活,六婶儿准会唠唠叨叨,不是把麦子没割到根儿上,就是把果树没修顺发……总之,六婶儿总能挑出各种各样的毛病来。长此以往,毛蛋就不来干活了,天天躺在家里睡大觉。不过,无论待别人怎样,六婶儿对她的宝贝儿子很宠爱,甚至到了溺爱的程度。凡是儿子提出的要求,都要照办;儿子说往东,六婶儿绝不向西走一步。儿子小的时候,出去与别的孩子打了架,六婶儿总会不由分说、不分青红皂白地扇人家孩子几巴掌。接着,爱怜地抚摸着儿子的头说,唉,我的娃儿真可怜啊,受人欺负。那个坏蛋,看把我的娃打的。说完,还不忘象征性地抹一把眼泪。儿子长大了,娶了媳妇生了娃儿了,六婶儿的母爱更加泛滥,有过之而无不及。六婶儿每天更加奋力地劳作着,心里鼓着一股劲,一定要让儿子过上更好的生活。她把家里的地全部种上了玉米,玉米产量高,来钱快啊,到了秋天卖出去了,得赶紧给在外地打工的儿子儿媳汇过去;每天早出晚归,哪里有零活,哪里就有六婶儿的身影,不论如何苦累,套果袋,装苹果,挖树坑;六婶儿平时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长年累月一身破破烂烂的旧衣服,她要省钱,近乎苛刻地省钱,这样才能给儿子减轻负担……父母对孩子的爱是无私的,不求回报的,但是每一位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孩子是知恩图报、体贴自己的。很不幸,六婶儿辛苦培育,偏偏养出了个白眼狼。儿子成婚几年了,也有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可他依然不能自食其力,不踏实干活、努力挣钱,更谈不上孝敬父母。儿子一家四口在外打工,却常常要靠六婶儿的救济才能活下去。有时八千,有时五千,唉,可怜的六婶儿啊,只得手里捏着辛辛苦苦挖树坑、装苹果的钱,拖着一条疼痛万般的病腿,满村里求爷爷、告奶奶地找人给儿子汇钱。逢到人家劝她不要给儿子钱了,六婶儿就跟人家急,我的娃儿苦啊,命苦啊,真是可怜啊,出去也受人欺负啊……去年,儿子去澳门赌博,一次性欠了二十万,被要债的人逼得急眼了,想来想去不知道上哪里弄这笔钱。后来,如意算盘还是打到了六婶儿身上。儿子偷偷拿了户口本,在六婶儿和毛蛋的名下贷了二十万,屁股一拍,逃之夭夭了。从此以后,六婶儿不仅要养活儿子儿媳一家四口,每年一两万的利息像座大山一般压在她单薄的身上,六婶儿劳作起来更加奋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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