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

阿财现在已经是科主任了，一个科室最大的领导。

他总是梳着个油头，穿着锃亮的大皮鞋，在病房走廊转悠，不扣扣子的白大衣走起路来像是勇士的披风。

每次查房的时候，阿财也必须走在最前面，他不允许科室的任何人走到他的前面。他在例会上一再得强调，任何人都要认清自己的身份。做人，要懂得尊重，做事，要懂得变通。

科室的人都不喜欢阿财，却忌惮他的身份，只敢点头哈腰。他们在私下都说，阿财已经坏掉了，身子和灵魂都已经坏掉了。

阿财都知道，可是，他并不介意，他喜欢这种坏掉的感觉。

重病的患者家属总是愿意过来找他咨询病情，他们拉着阿财的手，老泪纵横。阿财也眼眶红红的，他说，他万分的理解他们的心情，他一定会尽全力医治好他的每一个病患。

其实，那都是假的，阿财一点都不伤心，甚至当初刚来时那仅仅一点点的良心都没有了。他不过是在默默的倒计时，还要多久他们才会把准备好的红包拿出来，他又该怎么欲拒还迎的接受。

第一次送走了家属后，阿财拿着那叠厚厚的红包有些愣神。他任职以后，大大小小的红包收过不少，大都一副低声下气，点头哈腰的样子。这一对也不例外，他们陪着笑脸，颤巍巍的递上自己的心意，然后千恩万谢。

可能是年纪大了，现在有些怀旧了吧，阿财恍惚中觉得他们象极了当年在这低眉顺眼的父母。他们也是穿着干净的破旧衣服，规规矩矩坐在那，焦虑又急促。只是那时，他还坐在角落，头快低到尘埃里。

阿财出生在小乡镇的普通家庭，父母没有多少文化，凑钱开着一家早餐店，顾客大多是一些早起干活的工人师傅，为了挣钱，凌晨三点四点就要开始营业。

父母挣得是辛苦钱，所以唯一的愿望就是希望孩子能有出息。母亲总是用沾满油汤的手，摸着阿财的脸，她说，“儿子，你一定要好好学习，这样将来才能过上好日子。”

阿财不懂，只觉得母亲的手粗糙，刮的脸生疼。

小学的时候，阿财总被安排坐在最后，垃圾桶的边上，每天一身臭哄哄的味道。小朋友也都不愿意跟他玩，说他脏。

阿财的父母问他，是不是在学校不好好学习，老师才让你坐在后面的。

阿财从书包里摸出两张100分的卷子，他说，“老师说的，我个子太高，要坐后面，才能不挡着别的同学学习。”

上初中的时候，阿财依旧坐在最后面，即使他已经不是班上最高的男孩子了。

阿财的成绩越来越差，他近视了，看不清黑板上的板书，阿财的父母觉得有必要去找老师了解一下情况了。

回来的时候，阿财问他爸，“老师怎么说。我可以坐到前面一点去吗？”

他爸没说话，坐在门口抽了整整一包烟。

第二天，他爸拿着厚厚的信封说要送他去上学。那天风大，阿财的爸爸费力地蹬着破旧的自行车，风把他的衣服吹的鼓鼓的。

后来，神奇的是，下一次排座位，阿财坐到了第一排，老师一脸和蔼的告诉他，情况他都了解了，坐到前面了，就不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爸妈的期望。

阿财拼命地点头，他说，“好。我会努力的，老师。”

从那以后，阿财的父母经常去老师那里了解阿财学习的情况，即使他每次都把排名第一的成绩单拿回来给他们看了。

高中的时候，阿财的父母也一直是学校的常客，他们对阿财说，“过来看看你，顺便去问问老师，看你最近有没有好好学习。”

阿财不说话，只是更加拼命地学习。他也再没有做过垃圾桶旁边的位置，只是每一次来学校，阿财都觉得他们身上的衣服又更破了一点。

阿财真的出息了，最后考上了医科大学。拿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父母两个抱着他，相拥着喜极而泣。

阿财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生活总算又进来了阳光。

大学毕业后，阿财才知道，当年自己高兴的太早了。医院难进，工作难找，不少医院招聘岗位少，而他即使有好学历撑着，也早早的被刷了下来。

他有些抑郁，本以为自己总算可以挣钱养家了，家里的早餐店也可以关了，父母再也不用这么累了，没想到最后却沦落到如此难堪的田地。

他闷在自己的房间，几天不吃不喝，他觉得前途一片黑暗，像0点以后的夜。

最后，父母敲开了他的房门。他们站在门口，端着热腾腾的饭菜，一脸心疼的望着他。

他理了理自己鸡窝般的头发，强扯出一丝笑容，“爸，妈”

他爸从兜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和那些年，见到的信封一模一样，只是更厚了一点。

阿财突然明白了点什么。

他爸把信封放到他的手上，语重心长的说，“其实咱们市的医院看着也蛮好，要不，明天我们陪你一起去试试吧。”

阿财委屈的想落泪，如果一切都需要靠钱来解决，他不知道这么多年的努力，考上一个好大学到底有什么用。

第二天，阿财早早的就起来了，他选了一身合适的衣服，剃了胡子，梳了个发型，看上去容光焕发。只是他的心上爬满了藤蔓，他们在一夜之间生根发芽，分泌邪恶的脓液，慢慢的，他的心就黑了，虽然它还是迸出鲜红的血液。

父母没有讲究，依旧是那身洗的看不清楚颜色的旧衣服，但是却很干净，头发也认真的梳过。

阿财有点难过，却又觉得解脱。

工作了就好了，他这样安慰自己。

接见他们的还是上次那个拒绝了他的领导，他拒绝他的时候说，“小伙子，你很优秀，但是很抱歉，你不符合我们医院的要求，还是去别的医院试试吧。”

阿财坐在边上，耷拉着头，他第一次距离这么近的听父母谄媚的拍着领导的马屁，然后有意无意的把红包塞进他的口袋。

上一次看见是什么时候？哦，还是初中的时候。他躲在墙角那，看见拿着信封的老师笑的满脸油光，觉得屈辱。

临走的时候，领导笑着拍拍阿财的肩膀，说，“阿财这个小伙子是很优秀的，名牌大学毕业，学习能力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进医院以后好好干，以后一定前途无量”

阿财的爸恭敬的和他握手，点头哈腰的退出了门，即使面前这个领导也不过才三十出头，论辈分还要叫他爸一声叔叔。

阿财在医院工作稳定了下来，市里的医院，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工资不算很高却很安稳。他渐渐开始接受既定的现实，甚至有些麻木了。他开始自己去打点一切，点头哈腰，笑脸迎人。在每一个需要评职称的时候请领导吃饭，升职竞争的时候，提着礼品去拜访拜访领导，给孩子点零花钱。

他终于学会了在职场里曲意逢迎了，职称也升的飞快。

阿财渐渐乐于享受他所得到的一切，那些家属对他点头哈腰的尊重，那有意无意蹭着他口袋的红包，那些为了挤进医院，轮番上门的孩子父母。

阿财重复着那些他曾听过千百遍的话，他说，“其实，你家孩子挺优秀的，进医院不是问题。以后好好干，前途无量。”

他现在生活很美满，有可爱的女儿和美丽的妻子，房产有几套，车子好几辆。父母也已经很多年没有再做过早餐生意了，他给他们在市区里买了房，没事逛逛公园，跳跳广场舞，日子舒服且快乐。

那些乡镇的人都羡慕阿财一家，总拿阿财教育自家的孩子，她们说，“你们一定要像阿财叔叔一样好好学习，只有考上好大学，以后才能挣大钱。”

阿财莞尔一笑，摸摸孩子的头。

他说，“你妈说得对的，你一定要好好学习，以后才能出人头地，知道吗？”

他一直以来学习能力都不错，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社会，所以才能有今天的成就。

反腐倡廉的工作像一场暴风雪一样席卷了医院，不少领导纷纷落马。阿财被当作典型人物给抓了起来。他们盘点了阿财这些年大量收受贿赂的钱，数字很庞大，连阿财自己都没想到。

批斗大会上，会议台上站了很多人，都是阿财曾经打点过的领导，还有很多给自己塞过红包的下属。都是原来熟悉的面孔，只是会议台上的光第一次有点明晃晃的刺眼。

阿财的世界有点天旋地转，他的好日子就这么到头了。工作没有了，钱也都被查封了，还有接下来的牢狱之灾。

现在，他该是个反面教材了吧。

他忽然想起初中的时候，老师拍着他的头说，既然坐到前面了，就一定要好好学习。不要辜负父母的期望的时候，其实他那个时候看着那双油腻的手，恶心的想吐。

阿财觉得上天不公平，他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这是这个社会从小到大教给他的，他只是为了迎合这个社会，他只是为了更好的生活。

阿财到入狱都还是没想明白，他怎么就变成了罪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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