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罪根
1.
我叫朱多,我不是疯子。请你一定记住:我不是疯子。我不承认我疯了,就算挖去我的肝肺抠去我的眼珠子,把我扔下悬崖让我堕入地狱永世见不到太阳,我都不承认我这一生是个疯子。
不,其实我是个疯子。我在20岁那年就疯了,我的疯病轰动了全村,所有人都知道我疯了,我疯的彻头彻尾、惊天动地,我六亲不认、毫无理智,没有任何预兆,疯病突然成了我的顽疾,到现在已经20年过去了,20年都没有治好。这20年里,我的父亲死了,我的母亲死了,我的哥哥死了,我的姐姐死了,我的弟弟死了,我的丈夫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我这个疯女人独自活着,日日躺在精神病院的床上,睁着我疯子的双眼,盯着惨白的屋顶,等待命运最终的宣判。
都死了,只有我活着。
叫你莫嚣张,苍天饶过谁?
2.
我本不应来到这个世上。我上面有一个大我7岁的哥哥和一个大我6岁的姐姐,对于一个思想封建的家庭来说,有一个女孩已经是能接受的最大限额了,男孩当然是越多越好。我的父亲朱福海认为至少要有俩儿子,俩儿子成人后就是实打实的两个男人,两个男人能干活,能养老,能互相帮衬,外人不敢欺负,能延续老朱家香火。所以他一心想着再要个儿子。
村里有个老先生跟朱福海开玩笑说:“明朝开国皇帝叫朱元璋,也姓朱!”于是那天晚上朱福海趴在我母亲程桂心身上一边哼哧哼哧地上下运动一边凑近她的耳朵气喘吁吁地说:“我老祖宗是朱元璋,再给我生个小子当皇帝!我老朱要当太上皇!”程桂心没吱声,她知道没有自己吱声的份儿,向来朱福海说一她不能说二,她只要肚皮争气一点就行了。程桂心尽力的配合朱福海扭动着自己的胯部,她心里默默数着:“1,2,3……”数到了12,“啊!”朱福海发出一声满意的叹息,在最后一秒挺着身子中突然趴了下来,筋疲力尽,满头大汗,一动不动了。这是程桂心长时间来总结的经验,她知道朱福海什么时候完事儿,她必须对朱福海的脾气和特点一清二楚才能顺他的心。程桂心熟练地从他身下抽身出来,侧着耳朵趴近床边的帘子上,仔细的听着帘子那边的声音。
要是把帘子后面的舟平和朱芳吵醒就不好了。
朱舟平是我大哥,朱芳是我大姐。因为仅差一岁,朱芳就要事事听朱舟平的,她心里憋屈,所以经常跟朱舟平拌嘴吵架。朱舟平最受不了大哥的威严受到挑战,朱芳一跟他顶嘴他就抄家伙揍她。朱芳被揍的鼻青脸肿还要再被朱福海揍一顿,原因是:长兄如父,一个女孩挑战自己的哥哥就等于挑战自己的父亲。
但是我出生后,他们少有战争,出奇一致的把拳头转移到了我身上。
3.
我出生那天是农历七月初六,阳历已经八月份了,夏末秋初的一天中午, 天还燥热的很,太阳晴空万里,屋外热浪滚滚,一阵阵热风吹着热烘烘的土飞扬满天。
在这样的一个中午,挺着大肚子的程桂心终于要生了。
朱福海没有把接生婆请到家里来,他提前把程桂心送去了村诊所,毕竟要生个能当皇帝的儿子,朱福海觉着诊所更让人心里踏实。
这个诊所也是朱福海日常工作的地方,村里唯一的诊所,也可以叫医院,毕竟全村人有什么杂七杂八的病都来这儿。朱福生是外科医生,但你要问他外科医生是治什么的他也说不清楚,只会告诉你:“做手术的!”朱福海是个远近闻名的手术高手,但谁也没见过他做手术,也不知道究竟有谁找过他做手术。可能有过吧,总有那么些个半夜肚子疼或者腿里长了个大肉瘤的人,再要不然就是身上长了个大脓疮,看着让人又害怕又恶心。朱福海总会说:“你这个病,得做手术,把它切了。”患者带着小心翼翼而崇拜的表情问:“怎么切?”朱医生会用手比划一下:“切就是切,用刀破开外面皮肉,然后再用刀把它剜一下就行了。流点儿血,肉过几天就长上了。”不等人开口,朱福海会再补一句:“不过天热,你这肉容易臭。”如果是冬天,他会说:“你这块肉不能用衣服捂着,捂时间长了可能流脓。”
一般人都不愿意做手术,从朱福海那里拿副止疼药回家吃吃。人家问他朱医生医术怎么样啊,他会说:“毕竟是敢做手术的医生!见识就是多!手术在他眼里就跟炒菜似的简单!”人家再问:“那你怎么不做手术啊?”他会说:“我挨些日子就好了!不用手术!”
朱福海是个文盲,年轻时大字不识一个,更没学过看病做手术,木匠活倒是学过几天。不过他确实有点儿小聪明,1951年去当了兵,在朝鲜战场上跟着当了一年随队医生。这成了他一辈子的谈资:“当年我在战场上差点叫子弹削去脑袋!旁边有个战友当场尿了裤子!他妈了个巴子的跟个娘们儿似的。”“当年我在战场上拿着手术刀给那些兵抠子弹!一刀下去那血呲我一脸!疼的那个兵嗷嗷的。”“当年我他妈才十七!老子拎着把枪就去干他娘的美国鬼子!”……
他说在战场上逃命需要技巧,敌军来了轰炸机,要赶紧的去被轰炸过了的地方躲避,“因为一次轰炸行动不会接连两次炸同一个地方。”这是有一次朱福海在吃小饭时把朱舟平叫到眼前给他讲的。小饭是我家里的传统,每天下午四点半程桂心都会上街去买一小块猪耳朵肉,切成六七片,用小碟装了,给朱福海下酒吃。朱福海独自喝酒吃肉这段时间就叫“小饭”,谁也不许打扰,谁也没资格分享。若让他看见哪个孩子馋的砸吧嘴,他会叫到眼前暴揍一顿。
唯独朱舟平那天被他叫到面前讲故事,最后还给了他一块肉。我记得清楚那天晚上我们吃的是炖茄子与黄面饼子,我把茄子屁股放进嘴里用力咬,想象那是块肥的、软的、香的带一点脆骨的猪耳朵肉,朱舟平下午吃的那种。
我羡慕朱舟平,他可以上学,可以吃肉,还可以吃家里的母鸡下的蛋,过年有新衣服穿,挨揍挨的少。我做梦都想再回娘胎里走一遍,出来时变成一个“带把”的。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