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羊倌儿

我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计划生育政策而寄居在他家里的小黑户，他是天天和羊打交道的老羊倌儿。从我满月零三天起，这个不苟言笑的老羊倌儿身后除了那群咩咩咩的山羊，又多了一条跟屁虫。

和现在的苗条相反：小时候的我却是个白胖白胖的粉团子，圆溜溜的大眼睛配上一副讨巧的笑脸，若是肯卖个乖，再说两句好话，那真是没人不喜欢。

和老太爷那个重男轻女的老家伙不同，他是真心喜欢我的。这个道理，在我还是个奶娃娃的时候就知道了。因为这个老羊倌儿虽然外表看起来像极了他老爸，但他看我的目光和那老家伙绝对是不同的。他才不会像看个累赘一样，冷冷的、满是嫌弃的盯看我，而且我知道——他嘴角的弧度也随着我的长大越来越大了，眼底的温柔也愈来愈深了。

冬天的阳光，总是透过老羊倌儿家土窑洞上纸糊的木头窗户，晒的屋里暖暖的。虽然这股子热乎中总是夹杂着老羊倌儿身上散发的、浓浓的羊膻气，但只要他不放羊，我便要黏在他的身上，任性的整日都要他抱在怀里，自己则空出手来捏着他软软的耳垂，听他讲那过去的故事。

故而，我就是记性再不好，在这一遍遍的重复、不断的被润色、被美化的故事的熏陶下，也该是清楚的知道这个老头儿的生平了。

13岁时打小定下的小媳妇儿得了天花，又吹了风，结果还没等到过门儿，就一命呜呼了。15岁时，经人介绍复又娶了一女，好日子将将过了几年，这女子却难产，狠心的抛下自己年轻的丈夫和两个嗷嗷待哺的幼子受苦，又是去了。

早在15岁便分了家单过，到了这一会儿，爹娘老子也不再愿意给他说媳妇儿。一是以那时的标准，他那个年纪也没有好姑娘可以说了；二是他爹娘老子听了他第一任还未上任就死了闺女的丈人的混话，觉得他命太硬，克妻，不想再祸害好人家的姑娘。不过，照我说，以我老太爷那背着小孩子偷吃的性格，八成是嫌再娶费钱，故顺水推舟、装作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

一个大男人，孤零零的带着一儿一女过了几年，眼见着爹娘老子靠不住，有主意的老羊倌儿自己就打起了小算盘，瞄上了隔壁村年轻漂亮的小寡妇。

老羊倌儿每每说到这儿，就会狠狠地吸一两口手上的老旱烟，借着浓浓的烟雾，抖抖那几根山羊胡子，草草的结束了话题，再三追问也仍是支支吾吾，却是再也不愿多说了。

原是这小寡妇别的要求倒没有，只是放不下自己的儿子，万般协商，终是许了自己的女儿给那小寡妇的儿子做媳妇儿，才给自己换了个媳妇儿，大约也是觉得惭愧，故而不愿多说。

两个命硬的人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便是谁也奈何不了谁，日子过得却是出乎意料的红火，一口气就给他生了三个儿子、一个闺女儿。

在最艰苦年代，两个大人要养活大小7个萝卜头儿，其中的心酸自是不必说。

具体的过程我也不能一一赘述了，大致不过是这老羊倌儿仗着一身的好本事，走南闯北、倒盐贩粮、买卖牲口，那钞票总是流水一般，在他手里进进出出，倒是没让一家子委屈了。

不妙的是，这老羊倌儿偏又是个好赌之徒，且坚信自己拥有一身的好赌技。是故，一旦钞票在手，心便开始痒痒。其余一概不去管它，罔论它是什么政府采办的公款，还是此次生意的本钱，哪怕是老婆孩子过年的钱，只一到他手，便是有了“赢钱”的本钱了。奈何，手臭却是十有八九的事，所以没娶这个媳妇儿前，老羊倌儿空有一身赚钱的好本领，但这日子却仍是过得紧巴巴、苦哈哈的。

话说，这老羊倌儿这回娶媳妇儿倒也和找到了领导差不多了，财政大权上交不说，天天都盯得紧紧的，不许他出去赌。为了“爱与和平”，老羊倌儿嗜赌的性子确实收敛了不少，适以日子才渐渐开始过得像个样子了。

让他媳妇儿深恶痛绝的赌博，却是我童年勒索敲诈、趁机牟利、敲竹杠的利器。

早在我还懵懂的时候，便担负起了老羊倌儿“监护人”的角色。吃过饭后，只要他一有要出门的兆头，他媳妇儿便会唆使我：“跟着他，别让他打牌！”（后头自然还是要许以糖果之类的好处的）

一溜小跑着出了他家，扯开嗓子就开始叫：“外爷~~~等等我~~~”再佐之以撒娇的哼哼唧唧加原地跺脚。以我的经验来说，只要他能听得见，不论走了多远，必定还是要回来抱着我的。

凭借着他的宠爱和日日外出，无论是谁家园子里的瓜桃李枣、路边的野果，我准是全村第一个吃到的。

赌博的人都不把钱当钱，老羊倌儿亦是如此，运气好时，那好处自然是多多，万一碰上他手气不好时，那就更得好好犒劳一下我这个“小特务”，免得我回去了乱说。

到头来，没能做个合格的“小特务”，反倒成了一个合格的“小汉奸”。打小，不论他媳妇儿怎么诱导，我这个早已被那许多好吃的给收买了的“小汉奸”都一口咬定：只是看别人耍，老羊倌儿自己并没有参与。不是我吹，他两那几年的家庭和睦，我绝对是功不可没！

和老羊倌儿一起度过的这几年，是我这么多年来，最是温暖闲适的几年，每每回想起来，整个人都暖洋洋的。

大约六七岁的某一天，他媳妇儿原说是带我回我家里去“做客”，也顺带着给老羊倌儿放几天假。谁曾想，在我父母亲的再三央求下，竟是直接将我抛下了，空留我独自接受所谓的“优质教育”。

不管我的眼泪流了几箩筐，这次，就连那个曾经对我百依百顺的、无所不能的老羊倌儿也帮不了我了！

除了隔一段时间来看看我，除了寒暑假早早地就将我接了去，除了立在山脊上冲着我的方向偷偷的擦眼泪，除了为了等我把好吃的攒坏……总归，是明白不可能真的留我在身边一辈子罢！

我走了，长大了，慢慢的，回来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再后来，他媳妇儿也走了。终究，只留他自己一个人了。

前些日子，接了他来家里住，住了些许时日，便闹着要回去。家里人不愿他走，便推说忙，没时间送他，他却拗着不行，非得自己坐车回去。

他站在路旁许久，竟是没有车子愿意停下，偶有停车的，也只当是我要坐车。他，别人却是断然不肯载的。

无可奈何的老羊倌儿只能放弃自己回去了，一个人圪蹴在墙根，嘟嘟囔囔的说：“人家大概以为我不知道多老了。”说着说着，自己也乐了。

就是，我老头子明明就还是一个帅小伙儿呢么！不过是头发有些稀疏花白，脊背有些佝偻弯曲，再不过是眼皮松弛的耷拉着盖住了大半的眼睛，几颗零星的门牙也像是冬天躺在街上晒太阳的老狗一般摇摇晃晃的罢了！

不过是，八十一岁罢了！

我老头子总说：“我对你很放心，我知道你以后绝对差不了。”

我老头子总说：“你是个好的，你什么都比别人强。”

我老头子总说：“你好好工作，不要担心我，我一切都好。”

我老头子总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