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玉老了,孩子们也各自成人,远走他乡,我的这副臭皮囊也行将衰朽,每天爬三层楼都气喘吁吁。当然,喘息是这副皮囊的自然生理反应,藏在其中的我并不疲劳,按照修罗的年龄来算,我此刻正当壮年。
我有些记不清是什么时候住进这副臭皮囊的,那应该是四十年前的事情了,也或许是五十年前。在人类社会中呆得久了,我也沾染上人的许多劣习,比如平庸,比如健忘……
印象中那应该是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我像平常一样在黑暗中游荡,然后我就遇到了这副皮囊的原主人,一个喝醉了的酒鬼。他骂骂咧咧地冲我走来,一头撞进我的怀里,我自然没有放过他,一把将他抓住拎入树林深处,他的酒顿时吓醒了一半。当他抬头看清我的样子后更是吓得尿了裤子,拼命地向我磕头,求我饶了他。他告诉我自己上有老母下有妻小,他如果死了他们也全都活不了。
我当时正处于年少好奇的阶段,正在研究人类的“家庭”,对他的话十分感兴趣,于是详细地问了许多问题,包括他住在哪里,妻儿都叫什么,有什么嗜好,等等。问完后,我当然是吃了他,不过我吃他时比较斯文,没有采取自己最爱的胡啃乱咬法,而是细心地从他嘴里掏出内脏脑髓,把他一点点吃空,吃成一副皮囊。
然后我就钻进了这副皮囊,扮做了他回家。来到他的家我才发现这个人很不老实,他说上有老母下有妻儿,实际上他的母亲早已经死了,家中只有一个女人,外带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这个女人名叫阿玉,就是现在坐在我身边,紧握着我的手打瞌睡的老太婆。当年她看见我时神情极是冷淡,这个皮囊的原主人显然又欺骗了我,他说他们夫妻十分恩爱。唉,人类就是爱说假话。
我因为刚吃了一个人,心情十分好,对阿玉的冷淡也就没有在意,我模仿记忆中见过的人类行为,蹲下身子和孩子们嬉戏。其实在我眼中,他们只是一堆美味的食物。孩子们显然第一次见到爸爸这么和蔼,虽然开始还有些畏惧,但很快团团围绕在我身边,甜甜地喊着“爸爸”,个个显得高兴又活泼。其中最小的孩子,就是我现在在美国读书的小儿子,叫得最甜。
阿玉惊讶地看着我和孩子们玩耍,她似乎看出了一些不对劲,不过她没有想到丈夫已经被修罗吃了,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她的丈夫。她一把拽起我,把我拖到内室,质问我是不是又有什么企图。她警告我休想再从家里拿走一分钱,那些钱是她和孩子们活命用的。
我当然不要她的钱,我只想研究他们,然后把他们吃掉。我信誓旦旦地向阿玉保证不拿走她一分钱,而且还会努力赚钱拿回家,只求能让我住在家里(好观察他们)。对于我的保证阿玉并不相信,我想在此之前这类的保证已经有过很多次。不过她最后还是答应让我住下。我想,这大概是因为不管怎么说“我”都是她的丈夫吧。
住下来后,为了让阿玉对我放心,第二天我就出去工作。
很快,我在他人眼中完全变了个样子,我不再贪酒、不再赌博,不再打骂老婆和孩子,我勤奋工作,待人亲切礼貌,做事干净利落,处事大方得体。什么?你不明白我作为一个修罗为什么要这样委屈自己?不,你不明白,这不是委屈,这是游戏。正是因为把它当作了一场游戏,我这么做一点都不觉得苦,反而乐趣无穷。
亲眼目睹了我的变化,阿玉对我的态度也从戒备变得逐渐温柔。一天深夜,我加班回来,路上风雨很大,我浑身淋得湿透,为了测试阿玉对我的接纳究竟到了何种程度,我故意装作中了风寒,进门就晕倒在地。透过微眯的眼缝,我满意地看到阿玉对我十分担心,她把我拖进卧室,吃力地抱到床上,脱掉我身上的衣服,然后煮了一大碗热腾腾的姜汤服侍我喝下,见我依然冷得发抖,她突然毫不犹豫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钻入被里紧紧拥着我,用身体为我取暖。
在此之前阿玉一直不许我接触她,就连睡觉也是让我单独睡在外面的沙发上。但那一刻这个人类女子显然重新接纳了她改邪归正的“丈夫”。她紧紧抱着我,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她温暖柔软的身体在我怀中轻轻颤抖,我心中竟然莫名地起了震颤。这震颤是如此强烈,甚至让我十分恐惧,因为它让我第一次面对人类身体时不是产生食欲,而是产生,产生了爱欲!我差一点儿就控制不了自己,打算跳起来现出原形把这个诱惑我的女人吃掉,但我最终制止住了这种冲动,因为我是一个优秀的修罗,我必须完美地玩完这个游戏。
我起初给自己定的游戏目标是,在这个家庭里生活半年,半年后就吃掉他们,回到我的世界。但是当短暂的半年时光一晃而过,我却发觉自己定的时间实在太仓促了,半年根本不可能了解一个人类家庭,了解他们复杂的温情,充满纠缠的亲情,以及让人好笑的道德伦常。而这些正是骄傲的修罗们从未体验过的,我既然走出了体验的第一步,就不应该半途而废。我这样安慰自己,于是把时间又延长了半年。
接下来的半年里,我的人类事业有了极大进步,我成了一个富有的“人”,因此也有了更多接触家庭的时间,我带着“我”的孩子们去各地旅游,我用训练修罗的方法训练他们勇敢和坚强,我逐渐成为他们的偶像、他们的骄傲。他们崇拜我、喜欢我,他们在任何时候都把我挂在嘴边宣扬。而我,居然也喜欢上了这群人类小崽子,甚至有一次,我还因为老二和另一个修罗干了一架。
那次干架是在我一年之期即将结束的前一周。那天我正在家里帮阿玉洗头,忽然老大哭着跑进来,告诉我老二被一个怪物抓走了。我一听老大的描述,就知道抓走老二的怪物一定是一个修罗。我二话不说,立刻追了出去,凭着对同类气味的熟悉,我很快在一处废墟中找到了它。它也瞧出了我的真实身份,以为我是来分一杯羹的,它很大方地愿意和我分享老二。而我则很干脆地告诉它:它抓住的小孩是我儿子,最好赶快放了他。
我不知道当时自己为什么会那么说,但我确实就那么说了。这很可笑,因为我是一个修罗,而不是一个人类父亲。果然,在我说完后它就大笑起来,它笑我扮人扮得太久了,变得像人一样愚蠢。笑罢,它不再理睬我,准备进食,这时老二正好苏醒了过来,他看到我,向我大声呼救,喊着“爸爸救我”,听到老二的呼喊,我不再犹豫,立刻冲上去和它打了起来。
那是一场惨烈的厮杀,我们彼此都伤痕累累,最后它终于退却,临走时它骂我疯了,居然为了一个人类小孩和自己的同类拼命。而我在把老二抱回家后,也因体力不支晕倒。
我伤得很重,在阿玉的精心照料下躺了三个多月才痊愈,而这时距离我的一年之期已经过去很久。按照计划,我应该立刻吃掉他们,然后离开。但是当我看到阿玉领着孩子们围聚床头,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我却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反而越来越沉迷于这种人类的温情中。我爱上了他们,就像他们爱我一样。
一个爱上了人类的修罗是荒谬的,就像猫爱上了老鼠。我感到彷徨,无法接受这种情感变化,我最后选择了逃避,我躲入黑暗中,既不和人类接触,也不和修罗接触。这般孤独地过了半年,我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忘记了,于是尝试着回到从前修罗的世界。我抓住一个男人,准备食用他,可是就在我要吃他的瞬间,这个男人的一句话又让我彻底崩溃,他请求我在吃掉他后,帮他把口袋里的食物送去给他的妻儿,因为他们非常需要这些食物。
这个男人让我再次想起了阿玉,想起了我的老大、老二、老三。他们在我不在的时候,究竟过得好不好?我放了这个男人,然后悄悄地来到自己家外面。本来我只打算探望一下他们就走,却惊诧地看到在自家院子的树上,挂满了丝带,丝带上面全都写着相同的一句话:“爸爸,我们等你回家。”
我站在这些丝带面前,有生第一次流下了眼泪,像一个真正的人。这时,家门忽然大开,我看见老大、老二、老三尖叫着跑出来,他们抱着我高兴地又喊又叫,原来他们在屋子里看到了我。我一个个把他们抱起,亲吻他们,询问他们是否听话。
和孩子们闹够了,我惭愧地向家走去,阿玉倚着门静静地望着我。待我走到她跟前,她忽然发疯一样抱住我放声大哭。双手用力地捶打我的胸膛,张嘴狠狠咬我,差点儿咬破了我的皮囊,我默默地抱紧她,任她发泄,只在她耳边不停地说:“阿玉,我再也不会离开你了,再也不会……”
是的,此后我再也没有离开阿玉和我的孩子们。你看,我们已经携手走过40多年的岁月,我们恩爱无比、相依相偎,就连上街买菜都要手牵着手,是不是很让人羡慕?
好了,我的阿玉马上就要醒来。关于我的故事,就讲述到这儿。至于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你可以相信,也可以嘲笑是一个老人的胡言乱语。这不重要,对么?重要的是我很爱很爱我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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