替别人生命倒数的本事,是每个医生都想拥有的。这样值班时候就可以好好的休息,不用提心吊胆,整夜守候,只要按照预测的时间,起来倒数计时就可以了。可惜,大部分的死亡,都是突然的,有时候在数秒内就完了,有的又可能来回重复个几次,拖上几天甚至更长时间,所以医生总是时刻准备着去死神手里抢人。
五十六
冬冬以前是我管过的病人,从第一次住院开始,之后反复多次因酒精性肝硬化入院,始终都由我主管。每次都会点名找我做他的主管大夫。他其实病情不重,肝功能异常,腹水会有时反复,每次住院一个月左右就好转出院。过阵子再来,按他讲,就当探望我。冬冬四十岁出头,没老婆,跟快八十岁的老妈住一起,上面还有个姐姐。工作是有的,单位领导还挺好,自他查出肝硬化,就给他办理了病退。家有两套房,自住一间,出租一间,也算衣食无忧。没事喜欢跟朋友喝酒打牌,没想到酒精伤肝,成了肝硬化,肚子里出了腹水起初还以为是胖了,后来腿都肿了才觉得有问题,进了医院。好在治疗及时,药物有效,加上严格的遵循医嘱,很快成为主任心中的头号爱患。每逢学生见习,医生实习,领导巡视,都会让他配合做典型病例。他也乐得帮忙,总把所有医生护士夸成天使。
冬冬性格挺好,跟外人都挺和气,对我们都挺尊敬,跟保洁员护工也聊的来,就唯独对他姐姐说话总是横竖不对付,两三句就提高了嗓门,嚷嚷起来。每回有点什么事需要家属做个决定,他姐都说管不了他,见了我总说他被惯坏了,家里没人管得了他,大事小事全他自己拿主意就行。到他那更直接,说信任我,全权由我为他决定,就算风险变成危险,小概率坏事件变成现实,他也不怕,甚至说可以写保证书,保证坚决拥护我的决定,团结在以主任为核心的医护者周围,坚定不移的走配合治疗的道路。说到做到,多年来,他都对治疗方案高度配合,按期复查,是标兵式的好病人,从来不惹事,团结病友,对维护病房的和谐稳定起了重要作用。以至于主任常讲如果病人都像他这样,干起活来总是精神焕发。而且更愿意花时间细致深入的为他服务。
断断续续住了这些年医院,即使我离开临床调到辅助科室去工作以后,他仍然会经常来探望我,每次都跟我汇报一下病情,看他的肝病一直病情平稳,我也是很欣慰。没成想,等到认识他的第八个年头,有近一年没见过他的我,在楼道里碰见他跟我打招呼,我竟一下子没认出来。冬冬瘦了,瘦的挺明显,脸都嘬腮了,他姐姐倒是没大变样,姐弟俩与我寒暄几句,就直奔主题。原来冬冬得了食道癌。
因为肝功能一直稳定,有半年多没上医院复查了。起先吃东西觉得咽着别扭,也没当回事,越吃越少,人越来越瘦,姐姐总让他去医院瞧瞧,偏不听,眼一翻脖子一梗说,你别管!过年的时候出去吃饭,吃急了呛着了,一口涌上来带着血丝,住了许多年,见过很多病人,也有些经验,以为肝硬化上消化道出血赶紧去了家附近别的医院急诊,没想到做了胃镜发现普通镜子刚伸进喉咙就捅不下去了,肿瘤沿着食道长了快一圈了,就留个小缝缝。
冬冬姐姐详细讲了他发病以来带着他四处求医的过程。因为他的肿瘤位置太靠近喉部,发现的又比较晚,基本上不能手术切除了,加上他本身肝硬化,化疗风险大,食道癌短期之内可能都不会危及生命,但是化疗药物副作用肝损伤反倒会要了他的命,放疗也不推荐。所以基本等于对于他的肿瘤没什么太有效的治疗方法。不论肿瘤能否治疗,先解决吃饭问题重要,否则饿也饿死了。姐姐给他联系了消化内镜方面的知名专家帮他用超细内镜放了一根超细的胃管。可以通过胃管将食物直接注射进胃里。这一根胃管加上放置的费用,可是不少钱,而且医保并不能完全报销,不过放一次理论上讲能用挺久,解决了营养摄入的问题,总归是利大于弊的。
食道这部分,比起心肝肺肾胃肠来说,作用显得弱爆了。而且堵住以后只是食物想进入身体比较费劲,好比长安街交通管制,但是绕前门大街也能走的通。以往总有病人因为胃管要从鼻子插下去,吃饭要靠注射器,没有经过舌头体味享受而觉得接受不了。人是铁饭是钢,不补充每日必须营养,人是活不了太久的。有人说输液可以补充,是,静脉营养是可以维持生命的,但是输过你就知道了,其麻烦程度并少不了多少,价钱也是问题,又只限于住院能用,加上并发症风险,所以能按照自然状态生存是最理想的了。像冬冬这样除了食物咽不下去而不能吃饭,其他各部位什么事都没有的病人,最佳选择就是长期使用胃管。
哪知道胃管刚放了一周,就被“不小心”掉出来了,据说是晚上睡觉手不老实拽出来一大截,无奈之下只好拔除了。然后就又放了一次,因为冬冬食道狭窄,肿瘤部位又发炎水肿,碰碰就掉渣,放置胃管那是相当的不容易,好不容易第二根管放进去了,这次三天就“不小心”掉出来了,据说是上厕所刮在门把上了。胃管在身体里的部分是挺长的,外面还会用胶带固定在鼻子和脸上,按理来说不容易脱落的。护士拔胃管还需要个过程拔啊~拔啊~。一来二去,冬姐就生气了,浪费了两根管,白花了几千块,唠唠叨叨数落了他一番。冬冬还振振有辞,说自己有钱不用他姐管,大不了把房子卖了。医生也拒绝再给他放一次了,一来离的太近,反复刺激那个部位风险增加,再说估计也是对冬冬不配合表示反感,让他想清楚再做。
诊断明确,治疗方案明确。我奇怪冬冬姐姐带着他来找我干嘛?原来是希望我能劝劝他
想来冬冬是觉得整天带着胃管晃来晃去,逢人都会多看他几眼总归是别扭的。加上多少也知道自己的病没什么能治疗的方法了,有些赌气的自暴自弃。虽然他嘴上不承认。再有,虽然食道狭窄已经挺严重,但也不是食物一点下不去,所以吃点流食和软的好消化的固食,慢慢吃还是能吃的。冬冬还是有些倔强的,姐姐让他再放一次胃管,好好注意别再给拔出来了,每次还没说几句他就不耐烦的发了脾气,拒绝再去医院,跟姐姐大吵一架,说爱死不死,不治了,饿死算。
冬姐说冬冬最信任我,我的话他肯定会听的。而且现在医院住院床位都紧张,他看着一般情况挺好,化验指标都正常,又不放胃管,别的医院都不愿意收。家里就他和老妈俩人,姐姐还要上班,万一真有什么事,总是不放心的,而且冬冬得肿瘤的事,并没有告诉老太太,就这么一个小儿子,刚四十多岁,让她眼睁睁瞅着白发人送黑发人,怕老人家受不了。
找了主任帮忙,给冬冬安排了病房住下了,并且亲自去拜访了负责做胃镜的主任,替冬冬尽快安排了胃管放置。他的肿瘤长的位置很靠上,胃镜放胃管颇费了一番周折,两个主任折腾了一下午好容易才放进去的。所有人都对冬冬千叮咛万嘱咐,这次可千万别再把胃管弄出来了。同时请中医专家会诊进行中药治疗。给不能进食的病人专门服用的营养药叫能全力,像一大瓶豆奶一样,每次我都特想尝一口。冬冬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全靠这个支撑了,用了好几大箱。不让吃东西,人活的真挺没劲的。我隔三差五就去病房看看他的情况,冬冬说最近看什么都馋,到了饭点,同病房病人吃饭,对他来说简直是刑罚。总是问我能不能吃这个,能不能吃那个。尤其特别想吃红烧肉。吃东西往下咽,稍微不注意就会碰破肿瘤,要是呛着就可能憋死。就劝他实在馋就嚼嚼再吐出来,别往下咽,舔舔滋味过过瘾就得了。说是这么说,这样的事轮到谁头上也是难受的紧,一时半会又死不了,干耗着还不让吃东西,活受罪。
维持了几个月,冬冬更显瘦了,检查也发现其他地方有了转移。我们每次和他聊都是鼓励,加油,骗他说病情平稳,挺好的,医生这工作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用看起来善意的谎言来安慰被疾病折磨的心,其实有时候觉得挺残忍的,非要让人坚持受罪的活着。再怎么瞒骗,他大概还是感觉到自己时日无多了。主动把自己名下的房产过户给他姐姐了,又回家跟他妈住了十来天,陪陪老人家。姐姐也婉转的跟妈妈讲了冬冬的病情。据姐姐讲,老人虽然没什么表情,默默地听着,从眼神里揣摩,她心里还是挺难过的吧。
出院时候姐姐跟我打过招呼的,说把家里事情都安顿好了之后就回到医院安心住下。过了一个周末等再见到我,姐姐告诉我冬冬已经去世了,走的挺突然。冬冬从家回到医院第二天,下午姐姐来看望他,看他没精神,聊了两句他突然说姐姐我难受,然后就晕倒了。护士医生连忙抢救,忙活一个小时,还是遗憾的宣布死亡了。姐姐说到这,眼里泛起泪光,有些激动的拉着我说了一大堆感谢的话。我脑子有些乱,随口应和着,有些歉疚,觉得最近事情多就没多去看望一下冬冬,然后就永远错过了。
唉,挺好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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