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县王里河
文/余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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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文章的标题初定为《大姑门前的小河》。之所以改成这个名称,是因为新县王里河是个地名——准确地说是个建制村,这样一改,就有了宣传某个地方的功用。故乡需要宣传,从内心来说,我希望每个读者能够记住我故乡的名字。
我的故乡在河南省信阳市新县八里畈镇神留桥村,回忆我刚记事时爷爷、父亲便要我背会的名称,叫“河南省信阳地区新县八里公社新桥大队”。背会故乡的名字有一个用处,那就是可以预防被拐卖,或者因不可抗力发生的天灾人祸引发的流离失所。对于爷爷那一辈人来说,许多亲人便未能回到故乡——不知道是死是活。
八里公社后来复名八里畈乡,新桥大队复名神留桥村,但现在一般简称神桥村。神桥与神留桥,一字之差,如八里与八里畈的差异一样,会让人忘掉历史。神留桥是一座古桥的名字,乃“元大德十一年建”,距今已有七百多年,仍然健在。新桥是解放后修的大马路上的一座过河桥,现今这样的桥已不止一座,时代常新,最能体现在交通及桥梁上。
我这么说你便会知道在我的故乡有一条小河。在神留桥建成后的七百年间,这条小河默默无名,它的小名就叫“河沟”——其实算是对无名小河的通称。在二十一世纪全国推行河长制的崭新时代,这条小河终于有了一个大名——街南河。街指神留桥街,那是一条古集的街市;翻开家谱,这条古集街在明朝初期就已经存在了。集市是光山县一个保的中心,这个保叫神留桥保。
虽然今天的主角不是神留桥村的街南河,而是王里河村的王里河,但仍有必要将两条小河作一对比。两条小河都是注入泼陂河,或者说是注入我出生那年建成的泼陂河水库,但无名的河沟实在太短,而王里河则要源远流长得多。
街南河从我的山村旁流过,王里河从大姑的山村旁流过,两条小河都给我留下了童年的诗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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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道339线通过王里河村。在没有这条省道的解放前,爷爷与曾叔祖那两辈人要去新县县城,需从王里河村一直向南,翻过如今大广高速公路穿过的焦赞岭,到达县城边的小潢河,涉水过河。焦赞岭有十八里盘山小路,俗称“十八里盘”,每隔五六里有一个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落——可称之为“山里人”。省道修成后去往县城,我们仍去王里河村等候班车,比从八里畈乡街始发的班车省一半的车费。但有时为了更省钱而不花钱,父辈们仍然会翻越十八里盘。我在四五岁的时候跟随爷爷、父亲、叔叔走过一次,见到过在山涧饮水的小梅花鹿——或许它身上并没有梅花——我只是把它认定为梅花鹿而已。
王里河水库就建在大山脚下,因为流过一个较大的山村王里河湾而得名,我的初中至高中同学李晟便出自这个山村。
一条河流若修了水库之后,那水流就和从前大不同了,多数时呈现涓涓细流。但是在夏天,时有山洪暴发,这条河又是一条凶猛的河。我之所以喜爱王李河甚于生我养我的山村的河沟,原因是王里河是一条蜿蜒的河、水清、多鹅卵石。
街南河——我还不习惯这样称呼——长度只有两公里,虽然也勉强可称为蜿蜒,但终究不够曲折,不像王里河在刘河湾门口绕一个九十度的大弯,然后流向大姑的山村。街南河的源起,是一条被称为“长冲”的三公里的田冲,从数十块梯田流出的水,很难再保持清澈;梯田的最下一块稻田,是我们山村最大的一块稻田,面积约十斗——也称一石田,从我记事时起,牛粪、秧草、化肥便源源不断地投入这些稻田中,增加肥力。虽然也有山洪,但经过层层的梯田后,河沟中断无一块鹅卵石了。
去大姑家要途经四个山村,分别是涂庄、郑坳、缸窑和刘河。前三个山村属于郑坳大队,刘河湾属于王里河大队。很奇怪涂庄这个湾名,更像一个北庄的村庄,在新县,很少有山村贯名为庄的。坳、窑、河是新县山区常见的山村贯名,坳指山坳,窑指砖瓦窑,而河则指山村有河流过。郑坳大队部旁有郑坳小学,从郑坳大队部及郑坳小学有通往神留桥集的马路。而因为王里河村人是赶浒湾乡集的,所以从郑坳到刘河没有公路,只是田间小路。二十一世纪初,因为神留桥村的丁李湾成为民俗文化村,入选第一批中国传统村落及中国景观村落,成为新县乡村游景点,从郑坳到刘河的田间小路改修成马路,公交车从县城出发,出省道后经王里河村、郑坳村到神留桥村。在这条旅游公路将要修建之时,大姑家搬到公路旁边,居刘河湾上游,王里河从门前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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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山村、涂庄与我姥姥的山村宋徐家湾分属三个建制村却又土地相连,三个村的交汇之处是一个最高的山尖,名叫虎皮尖。虎皮尖原有一座古庙,片瓦不存,唯余三棵合抱古柏,常有苍鹰落于柏上。
去大姑家还要经过一处古庙遗址,在缸窑湾的村前,也是只余两棵幼柏——或许从前有古柏吧。柏树长寿而通神,南方称为“柏公”,庙虽不存,村民就跪拜柏公。
刘河湾是一个美丽的所在,湾口两水汇流——另一河是范河湾门前河,可称范河——汇流后又拐一个大弯。汇流处有无数的小鹅卵石,每次从大姑家返回,我和弟弟总要精心捡几块石头,但后来又觉得沉,把大的石头扔掉了。
范河稍窄,只有几块石礅;王里河较宽,有十几块石礅。山洪过后,过石礅常两股战战,惊心动魄。那些石礅是天然花岗岩或大理石的,我分不清花岗岩与大理石,只觉得那石礅中有暗红色即赭色的——与神留桥的桥石板同一颜色——煞是好看。
大表弟十分大胆,只比我小一岁,有一回他竟冲进稍退的山洪中,想要搏击洪水,被山洪卷走近百米远,吓得我们大惊失色,却也不敢告诉大人。
每年夏天暑假在大姑家的每个日子,除非下雨,大表弟总要带我去河中游泳。——其实是一些比较大的水荡,犹如微缩的小池塘一般。河水清澈见底,是可以直接饮用的,水中的沙、石都是那般洁净,纤尘不染。这些河荡都是由一些巨石拦截而成的,形成堰塞,河水从石缝中流过,淙淙声,叮叮声。最后我们都趴在巨石上晒太阳,把身上的水晒干回家。
河边易生长枫杨,有些枫杨有数百岁了。刘河湾村口的一棵枫杨,大概与我湾的古柏一样粗,需二人合围,但树身长满了疙瘩,因丑陋而长寿。有一回我见到树枝上落一苍鹰,正盯住一群母鸡,作势欲下。
大姑家的山村只有十户左右人家,是我见过的除“山里人”外最小的村庄,山林甚多,野鸡、野兔甚多。有一回,表弟竟捡回一窝野鸡蛋,有将近十只,颜色略呈青色,比家鸡蛋略小,味道我分辨不出。表弟曾养过一只好狗,速度极快,是野兔的克星,有一个冬夜竟抓回五只野兔。我曾亲见那狗追兔,只用了不到百米,野兔未能跑出大姑家的茶园。
跟随大姑或表弟赶集,便是顺着河走,至接近浒湾乡境时便是公路,王里河与钱河汇合,从公路边流过。爷爷将经销店交给小姑经营后,小姑常带我们去浒湾乡集取货,归来时便是于此处转入山路,有时会绕道到大姑家略作休息。
从小在溪流中长大的野性的大表弟,于上小学时途中总是被邻村同学群殴,有一个暑假期间竟有四个小孩拿着斧头找上家来,大人们都奈何不得。如今,大表弟、二表弟都已经在西班牙巴塞罗那二十多年了,大表弟经营一个酒吧,二表弟安心在工厂里,胖到两百斤了。只有最小的三表弟守着山村,却从刘河湾下游搬到上游,离王里河村小学不到一公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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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里河村沿省道339线以南是大山区,过去颇多猛兽,最常见的是金钱豹和驴头猫(湖北人称为驴头狼)。每到冬日,金钱豹或驴头猫会跋涉到浅山区,把我的山村的狗都几乎吃光了。在我的山村,就有过驴头猫偷母猪的事故发生。
大姑讲,王里河村曾发生过一只金钱豹偷入牛栏想要猎杀水牛的事,结果是豹子被水牛顶在墙上给顶死了,水牛一动也不敢动,结果把自己给累死了,两只牛眼一直瞪着。我想,那镜头一定是个雕塑。八十年代初,从王里河深山区传来的驴头猫的叫声,仍可抵达我的山村,那一定是最后的哀鸣,时常发生在黄昏。
王里河村深山区的山林,统属王里河林场,但灌木是不受管制的。每到秋天,我们山村便有许多男人——包括我的父亲——到深山区打柴,挑到神留桥集上去卖,或累积起来卖给需要烧窑的人家。我所在的神留桥中学,每年秋季都要各组织一次初中学生到深山区打柴、捡油茶籽,以供给学校食堂之用。于我来说,去深山区不是打柴、捡油茶籽,而是游玩、捡野果,有八月楂、猕猴桃、野栗、野柿子等。家乡俗言——“七月羊桃(猕猴桃)八月楂,九月栗子笑哈哈”。
王里河村的同学上初中是要住校的,但是上县城高中就比我要近许多,无论是骑自行车、搭班车或步行。如果搭乘班车,不在乎省两块钱的话,我就会去乡集等车,但回程多是在王里河村下车,因为不一定是乘坐发往八里畈乡的班车。若骑自行车,只能从王里河走,不可能绕到八里畈乡集。但我有时也会选择步行。
由初中一同升到县城高中的同学,有王里河村的李晟、徐明君二人。李晟家就在马路边,一般都是乘车,但徐明君的家在水库下面,天气晴好时他一定会选择步行,拉上我和聂潭村的徐守奎同学。我想,若一个人步行途径十八里盘,多少还是有点心中害怕的。但父亲说,八太被打成右派后开始那些年,每次去县城丈母娘家,总是要走这条山路,而且是去时一担柴、回时再一担柴。八太真不怕吗?他的父亲就是在这条路上被人害死的。
我之所以会走这条山路,主要原因还是幼年时见过梅花鹿的美好记忆,然而即使没有了梅花鹿,没有了参天古树,那山路仍是美的。那时的山林已经败落了,但仍可见到开满花的山谷,如世外桃源一般,即使在山路两侧,十步之内,必有芳草。徐明君还曾带我去看过王里河山寨,那是解放前甚至是清朝、明朝的居民留下来的,只剩下高垒的寨墙,长满苔藓,有一只松鼠在夕阳中跳跃。
王里河湾有我三位初中教师,分别是管基荣、管基凤、管坤。管基荣是神留桥中学的教导主任,并未教过我,但他的儿子管坤是我初三时的英语教师,他的小儿子也与我是初中同学。管基凤是我小学四年级时的语文教师,他那时已接近或超过六十岁了——似乎是找来临时代课的,会唱诗,自习课上常教我们背诵课外的古诗,我记得最清楚的是陆游的《书愤》和杜牧的《赤壁》。
神留桥中学是全乡三所中学之一,现在已经不存在了。在人民公社时期,当神留桥村改名新桥大队时,神留桥中学仍叫神留桥中学,在地名变化中保持了古老的传统,不求新,不媚新。如今,这所学校改名宛如小学了,往事历历在眼,宛如昨日。
2022.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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